第一章

4

当初秦允蓓的表白很直接,郑能谅的拒绝也很果断。那是在他们相识半个月后的某个黄昏,地点是学校礼堂的屋顶上,那是图书馆到男生宿舍的必经之路。

秦允蓓居高临下,用一颗松果把正在边走边听歌的郑能谅叫住,笑眯眯地请他上去。他一看就觉得凶多吉少,嘴里说“疯子才上去”,身体还是顺着扶梯爬了上去,因为仰着脖子和人说话实在很累。上去后他才想起自己原来有恐高症,屁股底下又是个斜面,听着瓦片“喀啦喀啦”的警告,感觉很糟糕。摔个缺胳膊断腿是小事,万一碰巧砸到来接系花校花的奔驰宝马什么的可赔不起,每个月就那么点零花钱,吃顿大盘鸡还捉襟见肘呢!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郑能谅哪还敢分心,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身体,一边同秦允蓓讨论起克林顿访华、黑泽明去世、亚洲金融危机以及最近的中东局势。可这狡猾的小丫头不知道怎么就把话题嗖地一下跳到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上,也许是受了意识流的启发。

早在上大学前,郑能谅就对北方女孩的爽直有所耳闻,她们对意中人往往主动直接,言简意赅:“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

但这次秦允蓓的措辞异常含蓄,她用一种教务处长特有的节奏拍了拍郑能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跟你商量个事儿。”——充满了民主的气息。

郑能谅说:你说吧。

秦允蓓说:以后我每月的伙食费都放你这里,怎么样?

郑能谅一脸惊愕:你都瘦成这样了,还要绝食减肥?

秦允蓓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说我俩把生活费放一起,然后我的吃喝拉撒就由你负责了。

郑能谅惶恐:吃喝还行,可“拉撒”这种事我怎么负责?

从脸色和眼神可以看出,秦允蓓此时最想做的就是一脚把郑能谅踹到下面去。不过她转眼又若无其事了,笑了笑,说“不着急”,让他很费解。

后来郑能谅琢磨起来,发觉这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果。因为当时他的耳机里,多丽丝?戴正用那轻盈温婉的腔调吟唱着《世事不可强求》,似旁观者的忠告。而且,高处不胜寒的屋顶暗示着“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种地方通常用来玩极限运动或者寻短见,而不适合风花雪月。最重要的一点,黄昏是他一天里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不可能由于冲动而作出什么不妥当的决定——要知道谈情说爱这种事往往是在神智迷糊的状态下促成的,清醒的人很难做到。这个真理古人早已发现,比如他们创造的“婚姻”这个词的结构就告诉人们,婚姻都是“因”为“女”方头脑发“昏”而造成的。时间、地点和画外音的不合适,印证了两人的不合适。

秦允蓓来自秦淮河畔的一座小城,家境不错,父亲是当地一位颇有建树的民营企业家。和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姑娘不同,秦允蓓没有公主病,也不喜欢打扮,唯一算得上贵气的习惯就是用牛奶洗脸。在那个年代,用牛奶洗脸还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在那个年代,牛奶里也不怎么放化工原料,不用担心洗脸时会把脸皮给溶解掉。

秦允蓓说,脸是人最重要的门面,门面一定要洁白纯净,所以要用洁白纯净的牛奶来洗。这让郑能谅想起一位嫁给暴发户的表姐,她也用牛奶洗脸,却改不了小家子气,每次洗脸用过的牛奶,最后都会一滴不剩地喝掉——证据就是郑能谅曾亲眼看见她早餐的牛奶中分明漂浮着一层色彩斑斓的摩丝粉底颗粒。

秦允蓓还说,财富在某种程度上会成为一种负担和痛苦,它让真情变得扑朔迷离而遥不可及。所以从小到大,她身边总有许多以朋友的名义存在的异性,他们极度渴望分享她以奶洗面的负担和痛苦,千方百计想把她变成自己的爱人或妹妹——“暧昧”油然而生。高一时,她把初恋给了校篮球队的队长,于是她的那些“朋友”们每天都默默祈祷她的男友出门被车撞死,居然有一天梦想成真,气得她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去,从那以后就再没谈过恋爱。

郑能谅对富二代没有偏见,也不排斥谈过恋爱的女生,但就是觉得自己和秦允蓓不合适,也许时空不对,也许是人的问题。芸芸众生之中,任何一对男女是否合适,都难以从理论上进行判定,就像是哥德尔第一不完备性定理中的一个命题,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否,无数自以为合适的人最终劳燕分飞,也有许多自以为不合适的人互相失之交臂。

再见面的时候,秦允蓓又提出一个折衷方案,郑能谅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他是个善良的人,不忍心拒绝同一个请求两次。郑能谅也相信,自己和秦允蓓之间应该存在着一个“纳什均衡”,可以将双方受到的伤害最小化同时让友好最大化,所以他不再退避三舍,秦允蓓也不能得寸进尺。为了实现这个均衡,郑能谅和秦允蓓口头订立了《友好交往互不嫌弃协议》,主要包括下列几项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