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3页)

除此之外,好像还是缺了点什么。她能够听见——勉强可以说是“听见”吧——听见这个人的想法。那是一种沉默的絮叨,一个没有气息的嗓音,一种不带震动的声响。词语像瀑布一般到处倾泻,就像是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但那些词语都是叽里呱啦的,完全听不懂。

因为那不是英语。

希瑟凝神静听,想分辨出其中的意思。它们确实是词语,可是没有送气音或重音,很难确定是什么语言。

元音。然后是辅音。

不,不。先是辅音,再是元音,总是交替出现。没有靠在一起的辅音。

日语中的词语大多是这样的。

对了,这是个说日语的人,一个用日语思考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在这个世界上,主要用英语思考的人口大约有7亿5千万,其中包括美国人、加拿大人、英国人和澳洲人,他们都是少数民族。会说一点英语的人大概占世界人口的一半,但是把它当成母语的人却只有世界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要再试试吗?先断开连接?然后在人类之墙上另选一个键?

好的,但是等等,再等等。

真是妙不可言。

她正在接触另一个人的意识。

他本人觉察到了吗?如果有,希瑟也完全感觉不到。

图像抖动了起来,稳定了一秒钟,然后消失了。它们飞快地来来去去,希瑟根本看不清楚。许多图像都是扭曲的,她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一个亚裔男人,可是比例全错了,那嘴唇、那鼻子、那眼睛,全都显得硕大,但脸的其他部分却都模糊不清。或许他正在试着想起什么人?那个人的有些特征详细得惊人:鼻子上的毛孔,长在嘴唇上方的黑色短须(并不浓密,无需修剪),以及充了血的眼球。但是其他特征就只是草草了事:头部突起的两块肉团,像是两团黏土,那是在回忆中失去了细节的耳朵。

还有其他形象。一条夜色下的拥挤街道,霓虹灯到处闪烁。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咪。一个女人,亚洲女人,年轻漂亮,突然变得一丝不挂,显然是被这个男人的想象力脱掉了衣服。又一次,各种细节交替出现,此起彼伏,制造出令她窘迫的扭曲:雪白光滑的乳房胀得像气球般大,色盲眼中的乳头呈现怪异的灰黄色;女子的下身充满视野,似乎要将男子吞噬。

不可思议,他的感受也传达了过来:性欲,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性欲。老实说,对女人的性欲,她也体验过一两次,但眼下的感受截然不同。

那个女人消失了,眼前出现了一列拥挤的东京地铁,招牌上写满了汉字。

然后是词语汇成的洪流,是的,词语,口语。这男人正在听着什么。

不,他是在偷听,他正在努力偷听别人的对话。

同时也在努力绷着一张脸,好让别人看不出破绽。

地铁突然一晃,开动起来。

发动机的蜂鸣声。

接着,那蜂鸣声消失了,排除到了意识之外。

这是真实的视觉形象,除了有色差之外,图形还算没有扭曲。

还有想象中的图景,那仿佛是达利的画廊,陈列着想象的、模糊回忆的、神秘的绘画。

有太多东西是希瑟无法理解的。这给她这位荣格派心理学家上了惊人的一课:文化的确是有相对性的。对于一个加拿大妇女来说,一个日本男人的内心或许就像一个人马座人一般怪异,至少部分是如此。

然而……

然而,这个男人也是一个智人同类。他内心的奇异,到底是因为他是个日本人,还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呢?又或许是因为他的个性、他的独特品质,才使得这个井出湖一仿佛羽毛飘落地面,这个名字毫不费力地冒了出来——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人,一个有别于这颗星球上70亿个同类的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了解凯尔,了解其他男人,可她从没去过日本,也不会说一个日语单词。

或许,她只是缺了一块心灵的罗塞塔石碑。或许,这个井出湖的想法、恐惧、欲求都和希瑟的差不多,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编码而已。这里头一定存在原型。当年商博良在古希腊文、俗体文和埃及象形文字中认出了克利欧佩特拉的名字,使得罗塞塔石碑上的古埃及文字最终得到解读。同样,井出湖的内心深处也一定埋藏着大地母亲、堕落天使或缺角的整体这些原型。真希望她能够解读啊……

不管她怎么努力,这个男人的大多想法都仍旧是谜。但如果时间足够,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它们完全破解出来……

地铁到了下一站。她听说过日本有壮汉专门负责把乘客推进地铁,让车厢里尽量多装点人,可她现在完全看不到这样的景象。或许那只是个传说而已,或许那也是原型的一种:对他人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