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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的这个时刻,你不管看什么都特别清晰,连街道远处的小细节都一清二楚——水泥地上的树坑中长着树木,黑色枝杈上嫩绿色的叶芽刚刚萌发,一个街区外一个姑娘的皮靴上有金属饰物闪闪发亮——就仿佛视线穿过了某种能让你看得更清楚的水,但实际上天都快黑了。他转身仰望安置楼群。许多楼层甚至没点亮一盏灯,或者是已经荒弃,或者是窗户被涂黑。大家都在那儿干什么?应该找个时间问问“一天两次”。

他看看报亭的可乐装饰钟。母亲此刻应该从波士顿回来了,肯定回来了,否则就会错过她最喜欢的肥皂剧之一。脑袋上打了新的窟窿。她反正已经疯了,从他生下来那天起,她的插孔一直挺正常,但她抱怨了许多年说有杂音、不清晰和传感器进血,最后终于不计信用地去波士顿做廉价更换手术。找的是做手术甚至不需要预约的地方。走进去,他们把东西装进你的脑袋……他知道她会夹着包装严实的瓶子走进门,连外衣都懒得脱,径直过去接上东芝机器,沉浸在肥皂剧里整整六个钟头。她会眼神朦胧,有时候剧情实在诱人,甚至还会流口水。每隔二十分钟,她会想起从酒瓶里很淑女地喝上一小口。

从他记事以来,她一直就是这个德性,在五六种合成药物里越陷越深,然后是波比不得不从小听到大的各种拟感幻梦。他时常有那种诡异的感觉:她谈论的某些角色是他的亲戚,比方说美貌的富豪姨妈和叔父,假如他不是这么一个小混球,有朝一日说不定真会出现在面前。他心想,也许从某个方面说确实如此;她的整个孕期都在接入那些狗屁东西——因为她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他,胎儿纽马克,蜷曲在子宫里,听了上千个小时的《重要人物》和《亚特兰大》。但他不喜欢想到自己曾经躺在玛莎・纽马克的肚子里。这个念头让他感觉黏糊糊的有点恶心。

玛莎老妈。也就是在过去这一年间,波比开始足够理解这个世界(就像此刻他眼中的世界),时常琢磨母亲是怎么勉强度日的,她走的那条路是多么边缘崎岖,陪伴她的只有酒瓶和接口里的鬼魂。有时候,她要是情绪好,喝下去的数量又恰到好处,她还会试着给他讲他父亲的故事。他从四岁起就知道那些全是鬼扯,因为故事里的细节经常改变,但这些年他总是放任自己享受其中的些许乐趣。

从利昂那儿向西走了几个街区,他发现一个装卸台,刚刷过蓝色油漆的垃圾箱将装卸台与街道隔开,新的一层油漆闪闪发亮,覆盖了坑坑洼洼的金属。装卸台上方有一根卤素灯管。他找到一块舒服的水泥壁架,一屁股坐下去,注意不压到小野-仙台。有时候你必须等待。这是“一天两次”教他的道理之一。

杂七杂八的工业废料从垃圾箱里满了出来。巴瑞城有不少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制造商,属于新闻播音员喜欢谈论的所谓“影子经济”,不过波比从不关心那些新闻播音员。生意。全都只是生意。

飞蛾绕着灯管成群结队打转。波比无聊地看着三个孩子攀上垃圾箱的蓝色外壁,他们最大的一个顶多十岁,用的是脏兮兮的白色尼龙绳和曾经是衣架一部分的自制钩爪。最后一个爬到顶上,钻进废塑料屑的小山,绳索飞快地收了上去。废塑料屑发出吱吱嘎嘎、窸窸窣窣的声音。

和我一样,波比心想,我以前也做这种事,用我找到的古怪垃圾填满整个房间。林・华伦的妹妹有次发现了大半条手臂,用绿色塑料布包裹,又用橡皮筋固定。

玛莎老妈有时候会发两个钟头的宗教疯,闯进波比的房间,把他最好的垃圾一扫而空,将神威浩荡的自粘性全息画贴在他的床上。有时候是耶稣,有时候是胡巴德,有时候是圣母玛利亚,只要情绪上来了,具体是谁并不重要。这种事曾经让波比火冒三丈,有一天他的年龄足够大了,拎着榔头走进前厅,举在东芝机器上方:你敢再碰我的东西,老妈,我就杀了你的朋友,一个不剩。从此之后她再也没做过那种事。但全息贴画对波比终究还是有些影响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思考过宗教,决定将它放在一旁。按照他的看法,大体而言,永远有人需要那些屁话,他认为从古到今历来如此,但他不是这种人,因此他不需要。

垃圾箱里的一个孩子探出脑袋,眯着眼睛扫视周围,然后又缩了回去。接着响起了金属碰撞刮擦的声音。白色小手将伤痕累累的合金罐放到垃圾箱边缘,用尼龙绳吊向地面。干得好,波比心想,拿去交给回收金属的小贩,可以换到一点钱。他们将那东西放到人行道上,离波比的鞋底只有一米远;那东西碰到地面,凑巧转了个方向,生物危害的六尖角标记出现在眼前。“我操。”他说,本能地收起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