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历史可以观看……(第2/3页)

图三 1956年,上海工商业者家属在集会上。与会者的忐忑与茫然,几乎是一览无余地写在她们脸上。

需要说明,这是一幅新华社当年公开发表的新闻照片,摄影者有意抓取了与会家属们鼓掌的瞬间,意在表现她们对公私合营的拥护,恐怕这也是照片能够通过审查最终发布出来的原因吧。而镜头的选择终究是有限的,它在抓取人们鼓掌的同时,也只能如实记录下现场与掌声相伴的一切,于是便有了这五味杂陈的定格。

摄影术诞生以前,形象记录社会生活场景的功能,多由绘画来承当,但再怎么写实的绘画,也不可能像照相机那样如实地还原眼前的景象。诚然,摄影者对于所拍摄的对象、对于拍什么和不拍什么,也会有所取舍,而快门一旦按下,取景框里的一切,便巨细无遗地被记录了下来,这就使得每一张照片都具有了某种特定的“全息”性,观看者则根据自己的偏好看其所看,从中获得自以为有趣的信息。观看者对于照片信息的关注与选择,往往与拍摄者的主观愿望大异其趣,有时候摄影者作为画面的主体呈现给人的,观者却熟视无睹,反而是画面里那些毫不起眼的什物触动了他的神经,引发了他的思绪,从而对某件史实、某个人物或某种社会现象获得了新的认识。

著名摄影家李振盛拍摄过一组反映“四清”运动的照片,记录了1965年黑龙江阿城县农村开展“四清”运动的场景。李先生当时是黑龙江日报社的一名摄影记者,他应该是带着宣传“四清”运动大好形势的使命去进行这次采访的。事过四十多年之后,再来看这些照片所定格的信息,却别有意味。其中一张照片(图四)里,两个富农分子低着头、弓着腰站在台上接受批斗,他们身上穿着油光可鉴的破棉衣,看上去与叫花子已没什么两样,却还要被推到人前遭受这样的羞辱,让人觉得实在可怜。后人在观看这张照片时,对被批斗的人心存怜悯,与他们身上的破棉衣是分不开的。这身破衣烂裳,对于希望这张照片所能诉诸读者的感情,比如激发对于富农分子的义愤与仇视等等,几乎具有某种颠覆性。而被批斗者身上已露出棉絮的破棉裤和破棉袄,又是摄影者在拍摄这张照片时,很难避开的。这些细节或信息,虽与照片所要表达的主题无关,乃至相悖,但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也不可避免地定格在了画面里,这就为后人提供了另一种观看的可能。

这种“全息”的定格,虽非摄影者的初衷,却恰恰是照片的魅力所在。

图四 1965年,“四清”运动期间,黑龙江阿城县批斗富农分子。他们褴褛的穿着,之于他们“富农”的成分,真是莫大的讽刺!罗兰·巴特说,每一张好的照片,都有一个令人心悸的“刺点”,而这张照片的“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

罗兰·巴特说过,那些“好的照片”都有一个令人心悸的“刺点”。这刺点,在不同的照片里各个不同,有时是“一条腰带”,有时是一双“带襻的皮鞋”,或者是某个小男孩的“一口坏牙”、一条“夯实的土路”,等等。在巴特看来,照片里存在刺点,“并不一定能证明摄影师技艺高超,它表明的仅仅是,那个摄影师当时正在那个地方,或者换一种更加无可奈何的说法:摄影师在拍对象整体的同时,不可能不拍对象的局部(凯尔泰什科怎么能把土路和在土路上走着拉小提琴的人分开呢?)”。同样的道理,在这幅照片里,拍摄者也无法把批斗的现场与现场里富农分子那身破棉袄分得开。

非但如此,在巴特眼里,照片里那些摄影师们刻意营造出来的“刺点”,反而会弄巧成拙。他说“某些细节可以‘刺痛’我。如果不能,那大概是因为那些细节是摄影师刻意安排的”。巴特认为“摄影是魔术”而非艺术,大概就是指摄影所经常显现的这种出人意料、不被驾驭的特性吧。

说到照片细节的颠覆性,不能不提到2008年的“天价香烟事件”。事情的起因,是南京市江宁区房产局局长周久耕参加某次会议的照片被人发到了网上。这实在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工作照,人们对它感兴趣,是因为在这位周局长桌前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放了一盒价值一百多元的“九五至尊”香烟。接下来的发展极具戏剧性,从照片上的这个与主题并不相干的细节顺藤摸瓜,竟牵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贪官——周久耕最终以受贿一百多万获刑十一年……

由此说来,照片的细节不仅能颠覆拍摄者所期待的价值取向,居然还能颠覆现实生活里的贪官污吏,可谓功莫大焉!我以为,周久耕的意外落马,是大可在摄影史上重重地写一笔的,并且摄影在当今中国的这等奇妙,更是那个发明了摄影术的法国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