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五 前田忠心

前田利家少见地在本城哄着秀赖玩了一个多时辰,方退了出来。前田府紧靠西苑,在西苑大门右手,离秀赖住处只有几步。

回到家中,利家许久不言。

从庆长三年秋末起,前田便咳得厉害,痰多。曲直濑玄朔诊为痨病,肝肺有大疾。秀吉逝去,令利家病势越发沉重。还是在清洲城信长公帐下时,秀吉便是前田亲密无间的朋友,后来秀吉变了,变成利家景仰、畏惧的一介豪杰。他的确不同寻常,身上拥有安抚天下的巨大力量……可是,这样一个秀吉面临死亡时,却变成可悲的凡夫俗子,让人不忍目睹。这无疑给利家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

利家生性耿直,秀吉之逝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日渐消沉,身心俱疲,最后竟大病缠身。

今日在本城,秀赖一直缠着他,一口一个“爷爷”。每当秀赖这么喊,他心里便一阵阵发凉。不知是谁教的,秀赖最近一直把利家叫“加贺的爷爷”,把家康呼为“江户的爷爷”他声音清脆,模样天真可爱。每听他喊一声,利家就心头发热,不由得想掉泪。

尽管如此,利家却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浑身无力,这究竟为何?

有时,利家甚至能听见地底下的秀吉在说:“秀赖就拜托你了,拜托了。”秀吉是反复说着这些话死去的,弦外之音似就是:“利家,这就是人生的真面目。你不久之后也会这样死去。”这留给了利家无尽的恐怖和伤感。

利家正在房里歇息,从加贺前来探病的夫人阿松兴冲冲送来了汤药。“今日咳嗽少了,真是太好了!”

阿松刚说完,利家便忍不住,扭曲着脸斥道:“哪里是少了!是我一直在忍着。你不要多言。”

阿松爽朗地一笑,为利家揉背。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女人就会了解丈夫的每个心思。利家从来不会喝斥人,他能不加遮掩地斥责的,这个世上恐怕只有阿松……阿松默默等着利家喝汤药。她明白,自己若在利家喝第一口药之前就说话,会影响丈夫的心情。可如他喝了第一口,自己还不开口,利家又会责怪她无情。利家的这点小脾气,早已被阿松摸透了。

“幼主心情如何?一定非常高兴吧。”

“是啊。今天拼命缠着我,还问为何一连五日都没去看他。”

“太顽皮了,怎能老是那样纠缠您呢?”

“胡说!”

“什么?”

“什么话!孩子纠缠的并不只我一人,家康也一样。小孩子就是喜欢缠着人不放。”

“您又怪我了。”阿松嗔道,旋又若无其事地问,“搬到大坂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定下了。正月初一……是我定的。”

“新年?那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有何值得庆贺的?女人们就喜欢说好听的。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说这种话?”

“年纪大些,就不算女人了?”

“不要胡扯。我说,朝鲜的战事也结束了,就定在元旦搬迁吧,可是内府却说要等治部回来再作决定,我一怒之下就定了下来。治部算个什么东西!”

“啊,怎这么说!”

“哼!本来内府也不喜欢治部,可现在,像是畏惧治部似的。治部这厮,每日从博多派使者来,声称只向我一人汇报……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人放心,此人野心勃勃。”

“大人何出此言?”

“太阁大人故去当日,他嘴上说要瞒着世人,却特意趁黑跑来,说这事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难道您不满他这样做?”

“你知道什么!他嘴上说只告诉我一人,其实他又跑到家康处,说了同样的话。我同内府谈起才知道。这种小把戏,我前田利家怎能允许?”

“治部竟然施这种小伎俩。”

“阿松,你好生记着,黄泉路上无老少……我绝不让孩子们被他这些小伎俩欺瞒。待治部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说着,利家轻轻闭上眼嘀咕道:“是三千,还是五千?”

“大人说什么三千五千?”

“我是说,搬到大坂之后,分配给利长以保卫幼主的人数。我可是受太阁临终之托,身负重任啊。”

阿松不言,利家在思考大事时,她从来不去打扰。阿松深深缅怀着他们曾经的幸福。丈夫年轻时心急气盛,却为人厚道。他从不玩弄阴谋诡计,这在阿松看来,绝非因为他因循守旧,也非出于对主君的忠诚之心,完全因为他本性单纯,关键时刻绝不患得患失。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加纯朴执著,最终成为正直稳重的长者。

从前作为右府近臣,利家也是出名地粗暴野蛮,可现在,当年与他同帐为职之人,几乎都不在人世了,取了天下的太阁也归天了。他近日不时悲叹人生苦短,叹自己肩负辅佐懵懂幼童秀赖的重任,须参详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