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中国国民性改造史 第十六章 鲁迅:国民性改造运动的旗手(第2/3页)

由他们这一代人打破铁屋,放进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排走屋内几千年的陈腐毒气,那么,在全新的西方文化基础上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中国人,身上自然就不会有因为旧文化导致的劣根性,这就是“五四”一代人的国民性改造思路。

不过,除了文化选择这个方向上更进一步外,“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国民性改造思路,并没有怎么突破梁启超的藩篱。与梁启超一样,他们也认为没有合格的新人,就建立不了新制度。这与中华民国初期制度建设的失败这一事实密切相关。

中华民国的成立,标志着中国几千年帝制的结束和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的诞生。1912年1月1日,孙中山从上海赴南京参加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的途中,成千上万的群众列队欢呼,“共和万岁”之声震动天地。鸦片战争以来经受了太多失败和屈辱的中国人相信,采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政治制度,将很快使古老中国结束屈辱、光彩重生。在美国就读的年仅十九岁的宋庆龄听到民国成立的消息,立即写了《20世纪最伟大的事件》的文章,她盛赞:“中国革命是滑铁卢以后最伟大的事件,是20世纪最伟大的事件之一。这场革命取得了最辉煌的成就,它意味着四万万人民从君主专制政体的奴役下解放了出来。这个专制制度已经存在了四千多年;在它的统治下,生存、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是被剥夺的。”这代表了大部分知识分子的心声。

然而,现实很快粉碎了人们的美梦。从外国引起的这种先进政治制度,与中国的固有社会传统似乎格格不入。虽然国号一直保留下来了,但是这个国号之下的政治运行与“共和”二字相去太远。经历了洪宪复辟危机、猪仔议员丑闻、连年军阀混战之后,几乎每个人都看到了“先进的政治制度”与中国人普遍素质之间的巨大不适应性。特别是曹锟贿选事件,更让人们认识到一种新制度在旧土壤上建立的艰难。梁启超的“只有先新民,才能建设新制度”的话,在此时似乎显出了先见之明。

鲁迅的心理变化非常具有代表性。在辛亥革命之初,鲁迅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新中国”满怀憧憬。他说:“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彻底失望了。鲁迅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从此,鲁迅成了一个彻底的“国民性论”者。他说:“大约国民如此,是决不会有好政府的。”“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因此,“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其他知识精英结论也与鲁迅大致相同。杨昌济说,“有不良之国民,斯有不良之政府”。陈独秀则说,“凡是一国的兴亡,都是随着国民性质的好歹转移,我们中国人天生的几种不好的性质,便是亡国的原因了”。1916年初,胡适的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出自鲁迅之口:“造因之道,首在树人;树人之道,端赖教育。”

那么,怎么“立人”呢?鲁迅说:“我想,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的《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也就是说,先进行人的现代化,而后才能谈到制度的现代化。

从梁启超到鲁迅,时间虽然过去了二十年,但国民性问题仍然被简化为一个社会成员人人洗心革面的问题。似乎只要人人痛下决心、悔悟自新、告别旧我,即可成为一代新人。个人与社会本来是一种双向影响的关系:个人的行为固然会影响社会,社会环境更有力地影响着每个人的选择。然而,从严复、梁启超直到鲁迅、陈独秀,始终只强调前者对后者的决定影响,而且把它绝对化。这种“单向决定论”思路下的思想革命,其实是中国传统“心学”的另一个变种。当1916年到来之际,陈独秀仍然满腔热忱地向国人呼吁,人人“从头忏悔,改过自新”。“从前种种事,至一九一六年死;以后种种事,自一九一六年生。吾人当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由此进而“以新国家,以新社会”,而使“民族更新”。几个月后,李大钊也向中国青年发出了自觉再造自我的呼吁:悟儒家日新之旨,持佛门忏悔之功,遵耶教复活之义,以革我之面,洗我之心,而先再造其我。弃罪恶之我,迎光明之我;弃陈腐之我,迎活泼之我……

只要人人迎来新我,就会迎来新的社会。在这个思路的指引下,“五四”一代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启蒙运动。他们办杂志,办学校,写小说,椎心泣血,宣传、呼号,以期唤醒铁屋子中沉睡的人。这其中鲁迅的呼声最为锐利而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