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看在孩子的份儿上……”

合蕊跑出来给鱼郦披狐裘, 崔春良也被赵璟赶出来给她送手炉。

她全都穿戴好,再抬头去看,只见宁棋酒已经捏着巾帕低头抹泪, 谭裕在一旁宽慰。

那一瞬间的笑, 短促虚迷得像鱼郦的幻觉。

鱼郦在廊庑下站了一会儿,来往吊唁的官吏勋贵络绎不绝,炭盆里的黍稷梗烧个不停,有白烟飘出, 将人面都映得迷离。

世事真是无常。数日前鱼郦来这里,还是在书房里端端正正坐着听宁殊劝导,眨眼间,智者成白骨,徒留他们这些蠢人在世间游荡挣扎。

合蕊怕鱼郦累着,给她搬了张藤椅, 引她往幽僻处坐。

到午时, 人烟稍稀, 几个褒衣博带的年轻男子进屋,朝赵璟躬身揖礼, 奉上名帖。

宁殊追随乾祐帝起事前,曾在兰陵开院授学,收过许多徒弟, 皇城司使谭裕就是那时拜入他门下的。

谭裕进来, 唤那几人“师弟”,附在赵璟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赵璟唤进崔春良, 让给他们安排住所。

宁殊的独子和儿媳早逝, 他这一撒手, 身后只留下宁棋酒这么个孤女,确实不适合收留外男借宿。

鱼郦借口腿酸,抱着手炉起身来看,那几位男子气度温儒,举止清雅,结伴自灵堂出来,皆面带悲戚。

跟在最末的那个,十分好奇地环顾,与鱼郦目光相撞,还微笑着敛袖朝她作揖。

鱼郦觉得胸口有些闷,喘息艰难。

嵇其羽出来送他们,一转身瞧见鱼郦,道:“天气寒冷,臣领娘子去后院歇息吧。”

鱼郦紧掐着那缠丝铜手炉,指甲扭曲而未察觉,她装出随意地问:“他们是谁呀?怎得未穿官袍。”

嵇其羽道:“他们都是宁相国的徒弟,相国生前曾向官家提及,要荐几个忠厚可靠的学生来朝辅佐官家。”

鱼郦默了片刻,颔首:“老相国真是为官家操碎了心。”

他们一直在宁府留到下午,宁棋酒亲自送他们出来,她粉黛未施,面容苍白寥落,连赵璟都忍不住驻足安慰她。

宁棋酒眼中含泪,姿态柔软:“翁翁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官家,官家若想翁翁安心,一定要多加保重。至于棋酒,我自幼失恃失怙,已习惯了自立,官家不必担心。”

她越是这样说,赵璟越觉她一个孤女可怜,再想起老师生前呕心沥血对他所做的安排,倍感愧疚。他道:“老师虽不在了,但还是有朕,还有谭裕,我们系出同门,自当互相照应,你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向朕提出来。”

宁棋酒拂身:“谢谢官家。”

她抬眸看向鱼郦,面色温和,柔善可亲:“数日不见,萧娘子愈发羸弱,劳您走这一趟,棋酒代翁翁感恩戴德。”

鱼郦道:“宁姑娘不要客气。”

赵璟挽过鱼郦的手,也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生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鱼郦明显感觉到赵璟说完这句话,宁棋酒暗咬了咬牙,但随即那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珠子,泣涕零落:“棋酒如今最怕天黑,天黑了这宅邸里静悄悄的。”

嵇其羽抿唇看向赵璟,赵璟怔了一下,道:“你若是觉得寂寞,多进宫陪陪母后,朕记得在襄州时,她还是挺喜欢你的。”

谭裕像个愣头青,也冲宁棋酒道:“要不你晚上来我家吧,我让你嫂子多炒几个菜。”

宁棋酒望着赵璟,所有的柔弱、哀戚若流沙褪去,秀眸中藏着什么,柔婉可人:“不必了,我总要试着习惯夜晚。”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赵璟起驾回宫,嵇其羽骑马跟这马车,冲车窗里的赵璟道:“官家,臣总觉得宁姑娘有些奇怪。”

赵璟单手举了道奏疏在看,另一只手摸向鱼郦,淡淡道:“你如今倒是出息了,会看姑娘了,朕瞧你们年岁相当,品貌还算般配,不如成段佳话。”

嵇其羽握缰的手颤了颤,呵呵笑道:“哪里就般配了?臣就是榆木庸才,怎敢匹配襄州有名的才女。棋酒姑娘也看不上臣啊。”

赵璟斜乜了他一眼,把窗帷放下。

他歪头看向鱼郦,见她靠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有些失望,但想起宁棋酒的话,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脂粉都掩盖不住的憔悴疲惫,他问:“你晚上睡不好吗?”

鱼郦早就熬过了梦魇连连的时候,只是有赵璟在,她鲜少有睡沉的时候,好几夜盯着穹顶,彻夜不眠。

她也不知有什么该担忧,只觉如悬在崖上,时时都有可能坠落,摔得满地碎骨,不得往生。

这种念头,在今天更加强烈了。

但面对赵璟时,她仍是一片风轻:“睡得不好,大约是殿里的熏香太浓了。”

她只是随口找了个托词,谁知回去,赵璟立即就让内侍省把龙涎香撤了,往后殿中的香彖只燃清淡的干花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