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山水新园容旧人(第2/8页)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不惯她的脾气,说老一辈生活习性已经养成了,便是事有不对话有难听的,也不要当众跟长辈对嘴对舌地争执,有些龃龉纠葛不当众撕撸开来,双方感情就有转寰的余地,让老人当众难堪怕会积下矛盾的。

一大家人在梁州过头一个农历新年,大家难免也念叨起国外的元礼、仲礼和小庄。仲礼前年差点害了小叔小姑,据说近年性格沉稳了很多。元礼来信说准备在美国结婚,对象就是宾大的那位女学生顾问——大元礼九岁的班克曼女士。

小庄医学院毕业就想回国来,他的密友许怡珩小姐也愿同行,可赵姐夫觉得国内兵荒马乱,而小庄一直嚷着想当军医,赵姐夫便跟大家一起配合着哄小庄,说国内疫病横行、战场伤员累万,多少小伤病的人就因缺少医药,就白白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却小庄借着国外的好环境好实验室,多研究一些利国利民的平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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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笙自述:

我跟易先生的渊源开始很早。譬如孩提时候姑姑乐嫣在培英女中,学了中西歌谣回来便乐意教我,我至今仍能哼唱那些忧郁或轻扬的曲调。但我幼时只以为西洋人才有情趣又懂感情。

念初中养成阅读报刊的习惯,才晓得多少脍炙人口的歌谣,都是从易先生所在的谢公馆流出,听闻易先生与其夫兄常爱作新词谱新曲。自此热衷于听易先生的曲子,也广泛阅读易先生的文章作品。

包括易先生留学时的一切作品,国内报纸只要转载我都要做成剪报,困顿自苦时常诵读于枕下灯前,如此我在沉闷可憎的旧式家庭中,才未堕落得像父母一样吃鸦片烟。

我对于人间真善美的体会,亦跟易先生的《葫芦七子》有关。我收集的各版本《葫芦七子》,最初总愿拿出跟我的小朋友分享交换,这种自发的愉快是下意识的选择。

我家原来的门房做过木匠,他用木楔给我组合一套葫芦七子,我觉得他待我比亲祖父还好。有年冬天他风湿病严重得难以走路,我就用零花钱买活络油和五加皮酒给他,他高兴得喜极而泣,并夸赞我将来必定有出息。我在这种夸奖中拿起大娃、二娃,天真地告诉他,活络油和五加皮酒就是凡间的神瀵之泉……

我在艺术审美上的追求,亦受易先生作品潜移默化的熏陶。我少年时就懵懂地感觉到,易先生对一切艺术形式的追求,都教人以务实的态度看待世界与人,她的文章和绘画始终关注广大的底层人——在人们眼里隐形的劳苦大众。

十一岁时,我经历了家庭的改朝换代,家里财权由继祖母把持着,在年节的零花钱也少得可怜,可是还要节衣缩食买易先生的作品。

我十四岁那年,易先生之父为她出版《易氏留美文集》,国内每出一版即被抢购一空。市面上的翻印品泥沙俱下,然而销量皆可谓惊人。我曾闻易先生不喜人翻印她的书画,便不惜花光所有的零花钱,等候许久买了正版的《易氏留美文集》。

后来,易先生的新写实主义画册运回国,我学校有家境优渥的同学抢先购得。我观那画册用色鲜丽逼人,构形浑然天成,人物栩栩如生,情感呼之欲出,精良得让人生出强烈的拥有欲望。我省下两月早餐钱终于够买了,可那样精美的画册才回国就销空。我为此躲在房中哭泣不止,祖父便说我号丧咒他而打我。姑姑乐嫣为我跟祖父大吵一架离家了,数月后给我寄来易先生的画册,虽非崭新的也是我的爱物了……

海宁八二二事变的时候,我的家乡成了人间的炼狱,易先生在《葫芦七子》中描绘的邪神鬼姑,与现实中的东洋侵略者的佞行合而为一了。当时祖父母狠心抛下我走了,我数次欲凭一己之力冲出海宁,最终还是求到了鼎鼎大名的易先生眼前。

(作者补叙:后来才知此时谢公馆已出售,售给有名的华侨酒商王元良先生,惜乎五年后又被东洋人强占,后来亦为公民党高官私邸,建国后由政府主持简单修缮,成为新一届区政府的所在地,八十年代区政府搬离此处,谢公馆成为易先生一家的纪念馆。)

我为生存第一次来到谢公馆,我平生最敬仰爱戴的易先生,缩在廊上哭得像寻常小姑娘。此后方知伟大人物未尝不会脆弱,只不像寻常人那么长久的脆弱,或者被脆弱打倒以致一蹶不振。我常因自己家庭的惨淡生活,觉得人生的痛苦无日不如是。可是有同样经历的易先生,挺过了人生中的诡谲黑暗……

常听闻谢公馆是慈善门庭,我总疑心有沽名钓誉的情形,然易先生跟她家姊吴女士皆亲善,且是对佣人、听差和保镖都有的亲善,而她们家世、能力、才貌、成就,样样不输于我这种自作聪明的人。我与她们坐同一架飞机离开海宁,在机上亲见不止一人来献殷勤,易先生跟吴女士疲惫凝重,勉强应付,依然不失礼貌风度。我平生最厌恶对所厌者保持风度,这又是我这自视甚高者不及她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