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忧恻终生是君子(第3/7页)

珍卿看着形容枯槁的李师父,想到也是油尽灯枯之象的慕先生,还有幼时为她发蒙的匡成英先生,十三年前飘然一去就再无音讯了。她也生出天地茫茫、我身何归的凄惶。

李先生最初教导珍卿的那个冬天,身体羸弱的师徒俩冒风雪上山寻找腊梅。而今珍卿终于回到了故乡,李师父又欲效仿上山寻腊梅的故事,一个在燥热与清凉交替的清晨,带着娱乐晚年的小弟子跟她的丈夫,步履维艰地爬到山梁上的野梅林中。

李先生爬到山梁上就喘得厉害,早没有了当初对雪咏梅的气力,何况夏天的梅树全是一片萎枝,想寻也寻不到。他们三人只在啁啾的鸟鸣中,瞰望着灌木丛中的坠露鲜花,还有不远处的障目青荫,及更远山脚下的雾里村庄。

李师父问珍卿看着乡中的夏日景象,心里有什么诗意没有。珍卿暗暗压下凄凉的心绪,念起少年《声律启蒙》中的一联:珠缀花梢,千点蔷薇香露;练横树杪,几丝杨柳残烟。寻常字句莫名是愁恻之情。

李先生抚须轻叹一瞬,说了一声:“早饭该好了。”珍卿和三哥欲左右两边扶他,李先生摆摆手冲长工道:“栓子,你背上我下山吧。”

珍卿夫妇在李师父家盘桓了三日。珍卿离开磨坊的那天下午,才说出娟娟姐和她的共同心声:“先生,你为啥不情愿去大城市,娟娟姐在我也在呐,我们一家骨肉至亲团聚多好。”

李先生直愣愣地盯着空气,咳着痰说不出来话,等丫鬟帮他吐了痰,他虚浮地喘着气说道:“新旧沉浮,东西漂流,一生颠仆,无所造就。埋骨若非桑梓地,死了也是雾惨云愁!”

珍卿的眼泪扑嘟嘟落下来,伏在李先生膝上呜呜哭起来,三哥在旁边任珍卿哭泣着,一会还是李师娘上来劝解她:“小时候才来我们家,说你是个没眼泪的丫头,长到如今眼泪水儿反倒多了。”

之后李师娘私下劝解珍卿:“我自从进了李家门里,你师父无论去哪我都跟着。他说走到哪里都是外乡人,走来走去一身志向不得舒展。珍珍,我拿你跟娟儿一样看待,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跟你娟儿姐讲不通的理你必能听进。你师父不愿埋骨他乡,离他父母兄长太远。这是他的本心,他的身板也败到头了,再折腾就要倒架子啦。珍珍,你不必再强劝你师父,倒要多劝劝你娟儿姐。”

李师父少时立志澄清玉宇、庚续文脉,珍卿少年时跟李师父执经叩问,耳濡目染受了他不少影响,若说谁现在最能理解李师父的心境,莫过于她这个帮他著了作品集的弟子了。可是道理是道理,感情上还觉得难以接受。可她终究没有再跟他们说不必说的话。

见李师父状态还算平稳,珍卿也得继续拜访其他亲友。路过睢县城里的时候,珍卿斟酌着娟娟姐打电报,劝她不要强行违拗老人家的意思。

打完电报,珍卿带三哥去启明学校投帖子,门卫拿着帖子叫他们站外头等一等。等了没有一会,就从学校里头跑出一连串的旧日师长——当年的梁士茵老校长,接触最多的卢纯庵教务长,以及走路一颠一跛的张庶务长——他当年跑到乡下筹措学校经费,遇雨阻道不慎摔断的腿。

珍卿连忙跟先生们介绍她的丈夫,先生们对三哥比对她还热情。珍卿跟梁、卢二位先生握手,克制着激动表达对启明和先生们的思念,又跟高低脚站着冲她笑的张庶务长握手道:“张先生,多年不见,先生更见英发了,启明的庶务都还顺利吗?”张庶务长很达观地笑道:“哎,这年头不论顺不顺利,都是风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是托你易先生的福,总是有门路可以寻的嘛。”

寒暄过后珍卿明确告知三位先生,此番途径县城不来拜见先生们恐不恭敬,但并无意在县中多延时日。他们这些人的行程安排是先回杜家庄,再去杨家湾拜见杨家老姑奶奶,拜见完所有长亲回程时会经过县城,才可跟启明的师长们从容叙阔一番,还请师长们勿要张扬出去。

来到梁士茵校长的接待室中坐定,卢教务长说叫他老婆做顿午饭,叫他们吃完饭再赶回杜家庄。到吃饭时珍卿这才惊讶地发现,卢太太就是她在启明的国语老师,她在启明最尊敬爱戴的梅历雪先生。珍卿跟梅先生相见就亲热得多,两个人又搂又抱、又哭又笑,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这无方的复杂情绪。

午饭间,先生们跟珍卿夫妇讨论基金会这次计划,也是操心能否长期扶持贫生的问题,珍卿夫妇跟对鲁州学界人士说得差不多,此一节不必细说。

珍卿一行在启明吃过午饭准备去老房子——现由袁妈和老铜钮二人看管着——想着歇一歇脚再回杜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