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旅途之中鱼雁传

宝荪很想尽地主之谊, 他们尊重宝荪的意见,但可想而知他没有太多钱。

他们出学校边走边聊天,华界的街道景象有点像睢县街市景象。

他们随意讲着别后的事。玉琮就说在津城的生活, 同学间攀比得很厉害,有的人家里豪富, 做学生竟穿西装戴名表, 引着一群男生女生吃喝玩乐, 这种人遭人羡也遭人忌。有个穷学生就很忌恨, 把那富学生的西装偷走卖掉, 不过也没有人发现,富学生好像也没那么在乎。

珍卿叫宝荪讲讲他的日常,宝荪腼腆地说起来, 他说其他学科觉得尚好,就是普通话、体育、音乐,感觉有一些吃力。他们三个在一起, 一直讲的是家乡话, 珍卿还没有觉察到。宝荪说在永陵上学时, 先生们也不讲国语,学生们自然更不会讲。他几乎是没啥基础。

现在下的功夫, 就是重学注音字母, 借先生那留声机听着,没事就自己练习一下。不过那套国语留声片, 都叫大家放花了。珍卿忙说她家里有一套, 到时候送过来给你们用。宝荪又感激又不好意思。

珍卿也说起谢公馆的糟心事——主要是大房的事, 玉琮和宝荪也颇感唏嘘。所以世上哪里有净土, 富到住三百间房子, 还是有这样那样的烦恼。

他们谈得越来越有兴致, 分别多年的隔膜也在化开。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回忆小时候,融融的亲切感在心里流淌。可他们也都长大了,不像在杜家庄那样无忧无虑,也不会在街上疯狂嬉闹,做一些放肆幼稚的举动。

走很久看到有个小店,师傅在屋里洗面筋做胡辣汤,珍卿提议去尝尝家乡的味道。两个男孩子欣然同意。

珍卿把带的熟肉和点心铺开,热情招呼玉琮和宝荪吃着,还坐在低矮的棚下喝胡辣汤,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笑,这样越发像睢县的情景,街景像,人物也像。

宝荪喝进热乎乎的汤,爽快地呼出带汤味的白汽:“真爽快,好久没恁松活自在了,玉琮,珍卿,还有你们,还有我的好伙伴,真好,我咋想都觉着真好,这世界也真好。我要好好念书,叫更多女娃儿好好念书,将来自家养活自家去。”

说着宝荪眼圈又红了。

玉琮也感慨地说:

“我跟你一样的,好久没这松活自在,真高兴我们还能一聚,多少小时候的伴儿,一走就一辈子不见。我们还能见着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做救亡图存、力挽狂澜的新青年——”

他们拿起胡辣汤碗砰砰干杯,听着那声音莫名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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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楚州路的时候,玉琮的养父母在半道上等他们。他们叽叽咕咕斥责玉琮几句,说在生疏地方不该如此晚归,便礼貌疏离地跟珍卿道别,生拉硬拽地把玉琮带到他三叔家去——玉琮的三叔,就是早年陪珍卿来海宁那位。珍卿本想把玉琮留下,但玉琮给她使眼色,意思叫她不必妄动。她便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坐车走了。

珍卿回到杜宅里,跟杜太爷闲聊天儿,杜太爷是不惧说晚辈坏话的,也不吝于混淆事实给自家脸上贴金。他说怪不得玉琮的养父母,把自家孩子都养死了。那就是在乡下养鸡养鸭,天天给圈在圈里头养,那也容易养出瘟鸡瘟鸭来。他说玉琮往年多活翻喜庆的娃儿,现在叫他们养成个瘟鸡样儿了。珍卿哭笑不得地反驳,说人长大了自然老成持重些,这就说人家是瘟鸡样儿,也太不积口德了。还有一点她提了一下,杜太爷自己养孙女儿,何尝不是施行圈养政策,若非早年有姑奶奶疼她,后来还有师父师娘,她一年到头也是圈着养的。珍卿一提这个,杜太爷像叫人踩着肺管子,跟珍卿吵了两句回房间了。

秦姨把晚饭给珍卿热好了,珍卿吃着还在感叹,人越长大面对的事越复杂,宝荪还挣扎着继续生活,玉琮也将摆脱养父母的桎梏,而玉理已经没有机会了,还有已经盲眼的昱衡表哥。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幸运,健全的人比残缺的人幸运,她作为幸运者中的人员,自当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

珍卿看着忙着给她盛汤的秦姨,她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疤痕下的神态是沉静的,安详的,像是历尽沧桑后甘愿认命的泰然,时不时还有一种含着期盼的感激。

这跟珍卿初来海宁时见过的秦管家,满不是一种神情态度了。那时候的秦管家,也不说多么意气风发吧,作为偌大谢公馆的内管家,迎来送往、指挥倜傥,连寻常阔人家的男女主人,恐怕还要仰她鼻息,在她面前做小伏低。那时候的秦管家无论怎么掩饰,神态举动中都含着一点傲慢,可现在她却沦为杜宅的一个老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