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问此间(十九)(第2/4页)

她一点一点地站起来,运转凝涩的灵力,松缓僵硬的四肢百骸,她毕竟是强逾凡人千万倍的修士,哪怕枯坐了几千年,要恢复过来,也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然而,她恢复得越快,心里就越是酸痛难耐:倘若琢郎道心无损,丹田尚在,他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几乎一碰就碎的地步!

想到这,熙姬愈发憎恨晏欢,恨不能将其生吃活剥才算完。

“小心点走,慢慢来。”扶着他的身体,属于母亲的灵力,在刘扶光空落落的体内转了一圈,一探之下,熙姬的心都凉了半截。

灵炁衰竭、生机枯槁,用个不恰当的譬喻,刘扶光此刻的情景,简直像是受了灾的盐碱地,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肌骨被蕴养得不错,还能撑住他的基本行动。

当然,倘若熙姬知道,这点“不错”,也是被晏欢亲手煎药放血喂起来的,只怕心情更得糟透了。

到了军机室,刘扶光果然看到了阔别日久的父亲与兄长,他强忍鼻酸,唤醒了父兄的神志。

兄长刘齐章还在迷糊的时候,父亲成宗一恍神,居然见到妻子和死去的小儿子站在面前,不由大惊失色,还以为妻子是被伪装的邪魔外道乘虚而入,蛊惑了心神,连忙厉声道:“好狗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来孤面前找死!”

身为一国帝王,成宗修为自然不低,他心念一动,抬臂欲击,却见老婆瞬间柳眉倒竖,抢先在他脸上呼了个大耳刮子,直打得他两耳嗡嗡,立刻清醒了过来。

“混账!”熙姬怒喝道,“连你的孩儿都不认得了么,竟要打他!”

刘齐章同时被这响亮清脆的一声吓醒了,他愣愣地望着父母,更呆愣地望着刘扶光,刘扶光亦目瞪口呆了半晌。

一下沉浸到熟悉的家庭氛围里,真是有种“嗯,都回来了”的恍惚感……

成宗捂着脸,面皮不见痕迹,只是心惊得发颤,他难以置信道:“琢郎……?你,真是你吗?”

几百岁的人,眼眶也是说红就红。修真之人本就子嗣单薄,大儿子与小儿子之间相差了一百多岁,刘扶光算得上真正的老来得子,是以成宗无不纵容,哪怕他想当个好逸恶劳的混世魔王,成宗也乐得支持。可是,如此溺爱,刘扶光还是长成了明珠宝玉般的资质人品,怎能不叫为人父母的加倍爱重?也正因如此,当周易带着他残缺不全的遗体赶回来时,那种如同天雷灌顶的哀恸,才叫人加倍痛苦。

“父王,我……”刘扶光只说了这几个字,成宗已经大步跨出,将他搂在怀里。

人间别久不成悲,然而在他的家人眼里,六千年也不过是短暂的一刹那,一场午后小憩的时光。

成宗泪流满面,他的兄长目光黯然,轻轻拉着他的手。

刘扶光睁大眼睛,他的下巴贴在父亲的肩头,眼睛望着窗棂外的天空,他冰凉如死,无论晏欢堆来多少性温灵热的法宝,都不能回暖一丝的身躯,此刻由内到外地发热,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抱在父亲背上,低垂紧缩了太久的眉目,终于光洁地舒展开来,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含着泪水,却悲苦尽褪,唯余幸福的笑容。

晏欢遥遥地望着这一幕,九目尤其凝在刘扶光的面容上,他也笑了,笑得十分满足,就像将全天下的至宝囊括一怀,谁也不给,连瞧一眼都不让。

扶光很开心,他想,这便值当了,我总算做了一件对的事。

一家人坐回寝殿,刘扶光身体衰弱,仍旧在床上躺着。

成宗听完来龙去脉,说不愤怒是假的,但他想得更深一点。过去因口舌惹出大祸的真仙,死的死,躲的躲,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新一辈的仙人,也就一个周易,得以问卜天机,算是牵头顶梁的人物,可他也不能完全救下琢郎,至善的伤,还得那头至恶的孽障来治。

姻缘线断了又有什么用,善恶一体,本就要生世纠缠,那孽畜真要死绝了,琢郎岂不也活不成了?

“我儿,父王知道你要与那物时时见着,心情肯定不好,”成宗道,“但一切以身体为重,他既然赌咒发誓,说要治好你的身体,那你管他摆出什么阵仗,专心养着就是了,身健体壮才最重要,明白吗?”

刘扶光的笑容又收敛下去了,他低声道:“我只担心你们,晏欢近乎代替了天道,他能用瓶中术将东沼凝固六千年,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失而复得的东西最是珍贵,他乍然与亲人重逢,但凡晏欢露出一点想胁迫他就范的意图,东沼都会落到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中去。他这样想着,脸上便显出了惴惴之色。

成宗笑了。

“琢郎,”他认真地对刘扶光说,“你不要怕他的手段,也不要怕他会用我们的安危来约束你,死从来不是可怕的事物。生命何其脆弱,人喝水可能会死,呼气可能会死,走路可能会死,有时在睡梦中就直接失去了性命,又是什么稀罕事呢?正常的人从来看不起因噎废食的蠢才。他要以磨难威胁东沼,那就大不了一死了之;他要以死威胁东沼,那就堂堂正正地走到死的土地上;倘若他要把魂魄也抽出来,让我们连死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