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问此间(十八)(第2/3页)

山峦群起、川湖聚散,空置了六千年的日出汤谷,终于迎来了自己原本的住民。晏欢伸出上抬的左手,那些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化的地形,便再次回复到最初的模样,他再压下右手的掌心,这些年来汇聚成峰的地貌,便瞬时向外迁徙了数万里,为东沼腾空了位置。

一切准备妥当,晏欢收回翻云覆雨的手,怯生生地望向刘扶光。

“扶光?已经好啦,”他讨好地道,“去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难道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么?

——刘扶光很想这么问他,但他早就失去了同晏欢理论的力气了,因此,他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坐上云辇,任由晏欢送他下去。

再度踏上故国的土地,他就像在梦中一般。推开了晏欢试图援助的动作,刘扶光缓缓地行走在王宫的玉石地板上,他仍然记得这里的全部,只是那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回想,他艰难地从脑子里挖出那些旧日的事物,将它们摊开在阴暗的天光下,珍重地一一晾晒。

清凉殿后的丹林,生着大片繁茂的如火红枫,无需秋季,一年到头,总有霞彩胭脂的枫叶飘飞,小时候,他最喜欢去里头踩着叶子玩;瑶光湖里莲叶碧绿,盛开瓣瓣洁白的玉骨睡莲,每逢夏季,他就撑着小舟,去湖心采摘大而饱满的莲蓬,这里的莲子没有苦芯,最是清甜,他一边抿着莲子,一边低低地哼唱“横塘棹穿艳锦,引鸳鸯弄水。断霞晚、笑折花归,绀纱低护灯蕊”……如今想来,真像是上辈子的好时光了。

转过曲折横廊,刘扶光抬头看着满城飘飞的素白丧幡,仿佛一行行拖长的泪痕,荡在无言的风中。

他低下头,走过一名仍然沉睡不醒的侍女,晏欢解开了冻结于此的光阴,只是完全恢复,仍然需要一些时间。

走得累了,就坐下来歇一歇,歇够了,就接着起来走。他的双脚指引他走向王城的后宫,那里是他过去的居所,也是他父母的居所。

他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望见越来越多的修士栽倒在路边的花丛,全副武装的铁卫于树下沉沉地酣睡,丹墀辽阔,上面亦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将士——结合晏欢之前的话,不难看出,这是东沼动员督战时的场景。

为了替惨死在钟山的小儿子复仇,纵使面对着至恶的龙神,他的父母也做好了押上一切的打算,只是还未开战,这个国家就被晏欢缩成了掌中之物的大小,就此封存了起来。

刘扶光的面颊血色尽失,他走上玉阶,走进宫室的大门,一切宛如昨日,殿内的陈设熟悉又陌生,刺得他眼睛发昏。

他蹒跚地走过去,过去惯用的一副阴阳玉棋子,还凌乱地落在棋盘上,他与兄长合画的会宴图,仍旧半卷地落在桌案与小榻的间隙处,砚台墨迹未干,画笔歪着搁在山形的笔架上。

刘扶光伸出一根手指,笨拙地抹进砚台里,感到指尖湿润的触觉,他抬起手腕,一道漆黑的墨痕,啪嗒沿着滴落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这里的墨水,都还保持着流动的姿态……

泪水夺眶而出,不知为何,这个细节一下打垮了他。他撑着桌角,长期以来无波无澜的心境,骤然碎如春日的薄冰,刘扶光的双肩不住颤抖,呜咽与哭泣来得如此莫名,他难耐地弯下腰,按压着桌面的手背,绽起枯瘦的青筋。

晏欢其实一直不曾走远,始终跟在刘扶光身后,张望着他的每一个反应,此刻见他突然哭得浑身发抖,不由大惊失色,又是着慌,又是焦急,差点往自己脸上抽巴掌。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了呢!

他心疼得嘶嘶抽气,却不能这么冲上去,给刘扶光一点安慰,无论是言语上的,还是行为上的。只能眼巴巴地在远处张望,额上沁汗,心火焚烤,一时间真是尝遍了天下的难熬滋味。

不过,也不需要他安慰什么,刘扶光哭了片刻,心情平复一些,自己就擦了眼泪,红着眼睛,继续往里走了。

宫门重重,上面挂着垂悬如雾的薄纱,刘扶光推开它们,在一切阻碍与遮蔽身后,他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熙王后,熙姬。

她身着苍白的素衣,弓腰弯背,面目黯然,疲惫地坐在榻边,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身体,两道深深的泪沟,从眼下蔓延出去,几乎叫人看不出昔年名动诸国的风采。

她老了,在失去了小儿子之后,再怎么驻颜有术,修为不俗,仍然被过度的悲伤追上了面颊与身体。她执着地捏着一卷旧书,垂下去的眼睛,还盯着泛黄的书皮。

刘扶光蹲下身体,轻轻地抽出那本书,看到书的封面上,写着《广陵杂谈》的名字。

他鼻子一酸,喉咙里像是哽着一块东西,许久都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