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问此间(十五)(第3/4页)

大殿中,晏欢正呆愣愣地立在他的御座上,手中捧着一副展开的画卷。

他像是坠在不真实的梦中,以至于完全痴了,他望着刘扶光的神情,就像迎面遭了一记重击,彻底失去了平衡,只能依靠外力撑住身体。

六千年的悔恨与沉梦,要使他自我凌迟千万次的剧烈痛苦中,他从未想过这一幕:龙宫的大门洞开,他寻找了那么久、那么久的道侣,就从门外缓缓地走进来,苍白消瘦,如同一抹幽魂。

——是耶,非耶,其梦耶?

“晏欢,”刘扶光停住脚步,隔着空旷的宫室,他平静地说,“你找我,我来了。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他望着踉踉跄跄,似乎已经不知道怎么走路的龙神,恍惚中,刘扶光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件小事。

在他们成亲的好几年后,他仍然扮演着善解人意的妻子角色,晏欢则始终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丈夫角色。他身上有那么多无处发泄的恨和愤怒,他憎恨仙人,憎恨诸世,因为真仙抚养他长大,他同样深恨他们试图用来束缚他的孝道。在他眼里,亲情不过是用于征服血亲的畸形纽带,因此,他甚至打算掠夺刘扶光分享给家人的爱,他认真地尝试了很久、非常久的时间,不让刘扶光与他的亲人见面、书信、通话,直至截断了一切联系。

“你应该只看着我。和无关紧要的人来往,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捏着刘扶光的肩膀,笑容天真又狂躁,沉浸在病态的偏执里,“你当然应该只看着我。”

那是第一次,刘扶光在他们的婚姻中濒临崩溃。

他讨厌高声说话,用这种方式夺走周围人的注意力,但对着这样的晏欢,他真的气得两眼发花,声嘶力竭地与他撕扯了许久。直至晏欢明确认识到,他是没有办法独占刘扶光全部的情感的,他才很勉强的,极其不情愿地放宽了与东沼国的通讯,允许信使来访。

龙的贪欲没有止境,龙的怪异、恶毒、冷血,同样没有止境,当然,这是刘扶光在过去许久之后,才切身体会出的道理。

“这是……梦吗?”他听到晏欢哆嗦不止的声音,“求、求你,求求你,这是梦吗?”

那个名字就含在他的唇齿间摩挲滚动,他不敢太轻易地喊出刘扶光的名字,他实在害怕,万一叫破了这个梦境,就再难见到这么真实的爱侣了。

刘扶光默默地望着他,在晏欢朝他凝视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空置了数千年的丹田,再次感到钻心剜骨的剧痛,直疼得他近乎抽搐起来,像是有刺骨严寒的火焰在烧。

这就是神明的愿力,当晏欢回想起他昔日在钟山的所作所为,回想起他是如何挖出刘扶光的元神,如何使他道果破碎的同时,刘扶光便要再一次,或者说再经历许多次的苦痛的轮回。

不过,令他感到诧异的是,看到他倏然白得透明的面色,发抖抽动的手臂,晏欢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龙神凄厉地大叫一声,仿佛同样感同身受到了煎熬的折磨。他手足并用、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刘扶光面前,不仅九目淌着泪,本应盲眼的脸孔上,同样流了两行扭曲的血痕。

他哭了,晏欢竟然哭了。

刘扶光不禁惊讶地瞧着他。

“……扶光,”晏欢嘶哑地道,他终于还是叫出了道侣的名字,“扶光……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刘扶光低下头,真奇怪啊,他还从来没在这样的高度看过晏欢呢,毕竟,他是那么高傲,又深埋着自卑的龙神。

“是,”他静静地说,“好多年不见了。”

隔着太久远的时间,太浓烈的爱和恨,太艰涩的纠葛孽缘,刘扶光与晏欢的双目交接,一方疲惫而安宁,另一方痴狂且怔忡。

晏欢的喉咙来回吞咽,他有过多的话要说,反而把他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哑巴,嘴唇蠕动着,却不知从何提起。

良晌,他呆呆地道:“扶光,你……你要不要我的命啊?”

见刘扶光的表情一愣,他急忙露出讨好的笑容,像个蹩脚的推销员,期期艾艾地道:“你、你可以要走我的命啊,反正它也对我没有用啦,我很想你的啊,很想你的……过去这段日子,我思考了好长时间,我想着要怎么补偿你,怎么对你道歉。后来,我就想到,是了,你可以把我的命拿走的!我要它干什么呢,总归活着只剩下难过和痛了……”

他这么颠三倒四地讲着话,舌头好像也打结了。刘扶光怔怔地看着他,问:“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呢?说实在的,其实我不恨你,我学不会,所以……”

听到刘扶光说出“我不恨你”这四个字,刹那间,晏欢的脸孔扭曲如斯,几乎要把虚假的眼眶挣碎了。

他急急忙忙地叫嚷道:“不要不恨、不要不恨!恨我啊,扶光,你不要不恨我,你恨、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