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债难偿

魏玘沉默, 驻足于夜下,并未上前。

二人相对间, 只见他眉峰不动、神色冷沉, 袍角却经风吹拂、染上星点灯辉。

下一刻,魏玘提步,向她走去。

他经过她身旁,不作逗留, 只落一声:“进。”

阿萝回头, 看陈家丞停于殿外, 便矮身,向其点过一礼, 才追上。

谨德殿内,珠明玉映,雅正开阔。

甫一入门, 有小厮上前迎礼, 看见阿萝,先是一怔,很快又低头, 恭敬道:“殿下, 良医所已将敷药送来,可要寻太医为您替换?”

魏玘挑眉,道:“不必,扔了。”

言罢,他摆手, 屏退呆滞的小厮, 仍向内走。

阿萝不知二人说了什么, 但看魏玘若无其事, 便也不甚在意。

她亦步亦趋,一壁打量周遭,只见金辉四溢,陈设高致,举目之处极尽森严,当真像一座金铸的笼宇,密不透风,将人收入其中。

阿萝倍感压抑,吐息舒气,绕过珐琅山水屏,随魏玘走入后殿。

视线尽头,是一方紫檀长案,书卷散布、纸砚罗列。一只博山炉立于案角,香烟盘绕半空,萦向壁上悬挂的牌匾,将其上四字衬得愈发遒劲。

阿萝识越文,认出是为——含章可贞。

魏玘行至案边,坐上主位。

他曲指,叩向案间,示意道:“坐。”

阿萝回神,与魏玘相对而坐。

魏玘不多言,卷起袖袂,将手臂向前一递,五指松弛。

阿萝垂眸,顺势望去——他右掌缠布,处置敷衍,被鲜血洇得红透,已干涸、发硬。

她沉默,也不作声,只动指,小心拆下麻布。

眼前,伤口凌乱,血肉微翻,足见持刀人用力之深,似要将锋刃捏入骨血。

阿萝翻找藤筐,取出敷药与软布,净过患处,方才涂抹。

一时间,无人开口。药味清苦,弥漫近前。

魏玘不扰阿萝,沉沉凝视她。

视野里,少女娇憨、清丽,捧住他的手掌,正专心治伤。

此情此景,胜似巫疆月下。二人初见的那晚,她接近他,小心谨慎,又纯澈真诚,像稚鹿畏惧雄狮,却本能地散发着善意。

正回忆时,魏玘看见,阿萝掀起眼帘、觑他一眼。

他勾唇,道:“怎么?”

——口吻分外温和。

阿萝眨眸,道:“我阿吉还好吗?”

魏玘的神色霎时一沉。

阿萝的唇瓣咬了又松,泛出微白。

她道:“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他瘦了吗?变矮了吗?身子康健吗?”

“他……有没有和你提到过我?”

对于蒙蚩,阿萝连问五声,一声比一声恳切。

方才,她本专心为魏玘治伤,可周遭僻静,莫名令她想起蒙蚩。自从得知父亲音讯,她总是如此,连白日采药时也出神,险些把阿莱忘在后花园。

她想知道,十三年过去,她的阿吉是不是老了,是不是需要她的陪伴?

可魏玘并没有回答她。

阿萝只觉,指间手掌微动、迅速收了回去。

——隐有几分如梦初醒的意味。

她不安,以为蒙蚩状况不佳,悬心喉口,怯怯等待着眼前人的回应。

终于,魏玘道:“是为这个?”

阿萝不解,轻轻地啊了一声。

魏玘神色愈沉,眉间寒光迸发,字句掷地成冰:“你是为向本王打听蒙蚩,才特地候于谨德殿外,给本王上药?”

话语间,怒意隐隐,压迫感分外强烈。

阿萝见状,心头一憷。

可她只惧了刹那,转瞬之间,又沁出几分委屈。

她不明白,魏玘为何总是这幅模样——阴沉,冷戾,气势迫人,好像谁都得依他的意思。

魏玘的确是越帝的儿子,可辛朗也是巫王的儿子。比起魏玘,辛朗要好得多,不会叫她妖女,不会强迫她留下,更不会利用她、胁迫她。

回到上京后,魏玘禁锢她、使用她、威胁她,却又声称,他对她好并不为图她的用处。

依她看来,魏玘是个满心算计、喜怒无常、令人畏惧的人,所作所为几乎与坏人没有两样。这让她很不喜欢,甚至,惹她生气。

更何况,她为他上药,本也不是为了蒙蚩。

阿萝直视魏玘,道:“不是。”

“陈家丞与我说,昨夜我昏厥时,你一直在边上照顾我,甚至耽误了治伤。所以,我想,我不能只受你照顾,也要帮你上药。”

魏玘闻言,眉关一拧,又徐徐松开。

他敛神,眸光褪去冷意,才浮出些许柔和,却听阿萝又道:

“你照顾我,我为你上药。我不欠你什么了。”

“这是交易,钱货两清。”

一席话说完,虽然细柔,但掷地有声。

魏玘的脸色霎时降至冰点。他凝定,紧攥左拳,眸光晦暗,似有薄焰翻滚。

阿萝不再开口,端端盯他,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