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金缕曲(十) ◇

◎尾声◎

金缕曲(十)

宋世翾并未久留, 朝政繁忙,他能在年节离京两天已实属不易。

苏朝辞比他更甚,就连留宿的那一天晚上,都着人抱了许多文书来, 表情严肃地与周檀地探讨了许久。

艾笛声上后山同曲悠相熟的酒家打听临安酒市生意去了, 曲悠寻到机会, 单独将宋世翾请到了天影亭中。

侍卫远远地跟着, 知晓皇帝有话要说,并未靠近。

曲悠倒也不急, 为他温了一壶酒,宋世翾双手接过尝了一口,唇角微翘:“师母从前是不许我喝酒的。”

“你长大了,”曲悠托着腮, 温言道,“我自然不会再拿你当小孩子看。”

宋世翾喝尽了手中的酒:“蓉儿最近养了只白猫, 我瞧着与从前那只颇为相似。”

“蓉儿”便是皇后的闺名,当初宋世翾与周檀商量好了、假意亲近罗江婷时,皇后全程都是知情的。

如今他又叫得如此亲切,想来是与皇后感情不错。

历史上的明帝是明君, 好似从来没有荒淫偏宠的传闻。

曲悠笑起来:“真好。”

宋世翾问:“师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她也不想与宋世翾过多寒暄:“子谦, 你进这个院子以后,我并没有称你为陛下,如今这些话,也只是我作为你师母想说的话。”

见她如此郑重, 宋世翾面上神色也不免严肃了两分:“师母但说无妨。”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曲悠从身侧提过来的竹篮中取出了厚厚一叠书稿, 伸手递交给了他, “你先瞧瞧这个。”

宋世翾简单翻了一下,面色一滞:“这是……”

曲悠并不回答,而是问道:“子谦,我听闻夫君在狱中时,你曾密诏过几个史官,你们当时说了什么?”

宋世翾抿了抿嘴,小声答道:“我……本想请他们为老师的声名翻案,但是自古君权不涉治史之事,况且……我们的事情,执笔者未必是本朝之人,我不能将老师的打算和盘托出,又全无证据,他们跪地死谏,决计不肯。”

曲悠点点头:“是啊,民间舆论太盛……”

宋世翾道:“所以,他们最终只答应我,会尽力含糊老师的记载。倘若那些民间流言真进史书,就算不真,也会在后人的反复猜测中越描越黑。”

曲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怪不得,怪不得周檀当时名列《胤史·佞臣传》的第一位,历史记载却如此之少。

她当初还很是疑惑过,为什么周檀身涉削花变法和重景党争这样重要的历史事件,参考资料却匮乏得可怜。

明帝为了保他的声名做了最大的努力,只是……

“此事……未必要如此,”曲悠摇摇头,叹了口气,“子谦,你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吗?”

宋世翾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曲悠就打断了他:“不是被抹黑,是被遗忘。”

宋世翾一怔,顺着她的话道:“师母的意思是……”

“‘陛下’不需要插手,周檀也不需要偏袒他的记述者,”曲悠为他添了一杯酒,恳切地说,“修文阁中有我父亲,他最是刚正不阿,不会叫手下的人恶意抹黑的。他们只要公正地、详尽地将他的一生照实辑录下来就好,那些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交给后人去猜测罢。”

“可是……”

“只要不被遗忘,总有一天……”

曲悠端起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没有说完下面的话。

因为……其实她也是在赌。

她并不确定这样做带来的后果,但是她已经想了无数遍,模糊地被遗忘在历史的边角,只留下“佞臣”二字,成为永恒的标签,对周檀来说,才是最残忍的事情。

盖棺定论,永无翻身可能。

所以她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在历史上为他留下众多“疑点”。

没有人比她更懂后世历史研究者的感受,只要有疑点,他们就可以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想尽办法,去探求真相。

真相就在这里。

空白才是恶毒的沉默。

宋世翾思索良久,轻轻地“嗯”了一声以示应允,又去翻她的那叠书稿。

书稿的第一页,写了她娟秀的四个字。

——白雪长歌。

“师母,那这是……”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曲悠晃着手中的酒杯出神,回忆起诏狱的雪夜中,周檀问她有没有看过自己的诗的神情,微微笑起来。

“什么话?”

“诗歌……比历史更真实。”

宋世翾不明所以。

她写下的东西,只是一篇话本。

以周檀为原型的话本。

主角没有真的名字,只以“白雪先生”指代,在这话本当中,她痛痛快快地将所有真实全数袒露,毫无顾忌。

樊楼的琴声、京华山的鲜血、密室中的眼泪、燃烛楼上永远不熄灭的火光……还有边塞的太阳、瀚海的皓月、城墙上的硝烟,以及前生今世、从来未曾被磨灭的炽热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