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金缕曲(四) ◇(第2/3页)

周檀正蒙皇恩,虽说御史台日日弹劾,朝野上下恨他的人也不少,但众人最会看眼色,哪里敢写这样天花乱坠的罗织状。

他坐在那里想了又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想明白了一些,面色不禁更白。恰好这时沈络也翻来覆去地将折子看完,吓得声音都有点抖:“执政……可是真心要上奏?”

苏朝辞简单地点了点头。

沈络拿着折子在堂前走了两个来回,再到他面前时,俊脸涨得通红:“周檀此人……虽说确行狂悖,变法诸事也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但我着实不曾料到,执政会写这样的折子……你可知这折子递上去的后果是什么?”

他越说越急,甚至快要吼出声来:“就算陛下驳了你这封折子,但是有你带头,那些弹劾之人、守旧一党、触及利益的世家子弟,会不顾一切地咬住了,把这些在市井之中变真切的!你这是要亲手把他钉在青史简上遗臭万年!你有这么恨他?恨到如此不可?”

曲向文开口:“沈兄……”

沈络是个直性子,连敬语都不再用,恨声打断了他的劝阻,只对苏朝辞道:“算我看错了你!变法有百错,为民一心总是无错的!你利用这件事来铲除异己,你、你……抬头看看这高堂明镜,难道不会问心有愧?”

苏朝辞抬眼看着沈络,居然露出一个松缓的笑容来:“沈大人义愤填膺,可惜……朝野上下如你一般的人找不出第二个,这折子奏上去、传出来,众人只会对我感激涕零、敬仰不已,史书工笔、悠悠诸口,也只会称赞我是为君除去奸佞的功臣,可有人会如你一般,为他鸣冤吗?”

沈络瞪着眼睛看他,瞠目结舌,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般。

银碳快燃尽了,堂中一分一分地冷了下来。

雪却下得更急。

曲向文眼见着沈络大笑了三声,伸手指着苏朝辞,面上表情似哭似笑:“我竟是今日才识得你……”

语罢,他便抬手摘了自己的官帽,恶狠狠地掼到了地上:“举世浊流,我无一人同道啊!到头来,竟是我日日弹劾之人才配我发一声叹……这官场、这朝堂、这世道……罢罢罢,不待也罢,苏执政,告辞了!”

语罢,他竟转身就走,曲向文急急站起来,想解释一句,却被苏朝辞伸手拦下:“别追了,让他外放一段时日也好,他不傻,正好磨磨性子,过上几年,自会明白的。”

曲向文急急地问:“你们缘何……”

苏朝辞拍了拍他的肩膀,涩声道:“你可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移向方才沈络走时没有关的堂门处,北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地吹进来,让年青的执政眼底也结了一层闪烁的雪光:“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一定会替他完成的。”

*

曲悠端着药碗穿过长长的花廊,刚想推开门,便听见房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这几日周檀没有上朝,闭门谢客,她坐在大雪纷飞的阶上看天,回忆起,当年她跪在甬道的那夜,似乎就是宫里雪下得最深的一晚。

那夜之后,连绵数月的大雪停了,春日来迟。

似乎……也不远了。

她站在门口,不愿意再多想,刚想进门,却听见房中有另外一人的声音,是周杨:“……当年哥哥与顾相的话,我听到了。”

于是曲悠站在原地没动,雪花压着房前青翠的松柏,簌簌地抖落在她的肩上。

周檀为他倒了一杯茶:“老师想必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你带进诏狱。”

周杨道:“是,我日日去跪顾相,在阶上磕出血痕,他才心软,冒险带我去见你一面——诏狱实在凶险,你孤身一人,我太担心了。”

周檀低低地笑了一声。

“兄长出来后的作为,我怎能不懂,既要如此,我也只能装出混不吝的模样来,希望能混出些名堂,好歹能帮帮你……只是不想我在军中时,月初竟真能狠心不管兄长。”周杨似乎哭了,曲悠觉得他的声音有几分哽咽,“你大婚时我才回来,知你重病,心中怕得要死……兄长知道吗,第二日我上门挑衅,嫂子若对你言语不轨,其实我是想直接杀了她的。”

曲悠失笑。

周檀似乎猜到了她在门外,带着笑朝外看了一眼,周杨毫无察觉,继续垂着头道:“不过嫂子那天说,她对你早就情根深种、不能自已,我本来不信,再三打探,得知她找了大夫悉心照料,才放下心来的。唉,若是兄长那时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这下曲悠没忍住,吸了一口寒风,在门外咳了起来,周杨吓了一跳,立刻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羞恼道:“兄长早就听见嫂子来了,伙同她一起看我笑话……”

周檀裹紧了身上的毛毯,笑得很温柔,口中还在念着他方才说的话:“嗯,情根深种,她骗了你,你还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