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林栖者(十) ◇

◎本心◎

林栖者(十)

曲悠听他言语, 下意识地往门口走了一步,柏影却伸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腕子——她从不知道,原来他的手劲这么大。

金陵白家的子弟都生得出色,周檀不论, 白沙汀当年能在花街柳巷混得开, 也是沾了一张好面孔的光。

柏影素日只穿灰白苎麻长袍, 近来才爱穿些银光缎, 闪电从丝滑的长袍映进他的眼底,一丝光亮也无。

柏影静静地看着她, 非常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呢?”

他攥得用力,下手重了一些,又正好抓的是曲悠受伤的手臂,痛得她微一皱眉,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紧攥的手便松了些。

李缘君低低地说着:“……兄长, 周彦跟着周檀出城,必定不敢带多少人马,此地离京郊大营又远,不如趁皇帝出城前, 将他们二人了断在此。”

柏影没说话。

李缘君又道:“当日我引他们上亭山前, 着西韶人同李家的军队换了衣服,我们的军队今日在此地有三百人,城中有五千,沿着极望江召来总有一万, 只要周彦一死, 放消息是皇帝所杀, 京郊大营调不出兵, 皇城便是唾手可得了!”

曲悠紧紧地盯着他,却意外地看见柏影脸上露出些不常见的疲倦神色:“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太心急了?”

李缘君一愣,急急地解释:“罗江婷已然得手,叫他们二人离心,你上次送去……周彦是周檀从边境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对宋世翾能有多忠心?倘若再晚一点,咱们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周檀和周彦不死,再熬二十年也是无用的!”

天色隐隐亮起来,电闪雷鸣,但迟迟没有雨落下来,李缘君说罢了那番话,略微沉默,目光转向了曲悠:“今日,你本不该来的,你该留在皇城当中,等我得手之后与我里应外合,明知不该,你还是来了——兄长,你怕我杀了她吗?”

柏影摇摇头,露出一个笑来,却没有同她解释:“我来,是怕你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方才与她一番言语之后,我更觉得我该来了,就算功亏一篑,也要坦诚一点,正面交锋,才不辜负。”

李缘君错愕:“兄长这话……”

“你去吧,”柏影道,“你去山下,把周檀放上来,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李缘君还想再问,柏影却不肯多说,待李缘君转身离开之后,曲悠突然道:“她掳我来此,原来你是不知道的。”

柏影道:“我说过她太心急了,这不还是中了你们的圈套吗?”

“那你为何要把周檀放上来?”

柏影沉默片刻,简单道:“到这种时候,总要坦诚地见见自己的对手。”

“李缘君方才与你的言语,皆是以为子谦真的和周檀不和,但我明明已经告诉过你,此事只是掩人耳目,你还要他上山来……”曲悠死死地盯着他,感觉自己喉咙发紧,“你有什么后手?”

柏影垂着眼睫,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曲悠还想说些什么,柏影便伸手在她后颈处按了一按,她甚至连丝毫的痛处都没有感觉到,便径直栽倒在了他怀中。

曲悠这一昏迷,直是天昏地暗。

梦里她似乎回到了她与周檀初相识的第一世,彼时她还是云英未嫁、天真不知愁的少女,他也远无后来的老谋深算。

春日宴上,十六岁的粉衣少女站在杏花树下,漫天光影。

“堂前流水挟花去……”

他送来了两壶杏花酒。

身侧的光芒接续亮起,在宫中忘记了自己姓名的年月里,她经常坐在台阶上眺望着远处的燃烛楼,看它的蜡烛被一只一只点燃,再寂寂地熄灭下去。

他隔着门问:“曲姑娘,我们这桩婚事,可还作数?”

她回:“姑娘已经死了,大人不必再来。”

曲悠顺着长长的、红墙之下的雪夜缓慢行走着,回想起红墙内被宋世琰折磨过的日子。

她死死攥着那枚白玉的扳指——在刑部她不曾因为任何事情低过头,只有他们想要抢走这枚扳指时,她疯了一般扑上去撕咬。

“还给我,还给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把他还给我,还给我罢!!”

温润的白玉被血染红,她以为自己也会死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直到医士的修长手指缓缓地掰开了她紧攥的拳头。

柏影用白色的纱布为她裹着伤口,似乎带了些怜惜地道:“刑部的人下手没有轻重,你伤得太厉害,以后再想生育……恐怕是不能了。”

她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听不懂太子派来的医士说的话。

柏影跪在纷乱的稻草上,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纷乱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对方的手似乎有点抖。

“如果有来世……你早些认识我罢,我欠你、欠你夫君的……”

牢中不分日夜,他为她治好了伤,没有急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