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不见君(十) ◇

◎党争◎

不见君(十)

曲悠穿着官袍走进久违的刑部后堂时, 栗鸿羽照例递过笔来,抬头一看却愣了。

“你,你你你……”

曲悠接了笔,在手边的名册上画圈签到, 冲他一笑:“小栗, 好久不见。”

“你不是, 不对……原来你是!!!”

栗鸿羽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 终于恍然大悟:“听说小周……不对,听说周宰辅之妻要入刑部后堂督查刑律, 您一定就是那位贵人罢!我叫栗鸿羽,哥哥在左林卫做领头,周夫人……不对,好像不该这么叫——我一见您就觉得分外面熟, 今后也请照拂一二……”

曲悠嘴角抽搐了一下。

原来她所以为的恍然大悟也不是恍然大悟。

她搁了笔,叹了口气, 看向一直被摆在刑部后堂的屏风:“当年还是小栗给我详尽述说了这屏风之事,一别多年,故人相见倒不记得了。”

栗鸿羽紧皱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她一眼,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战战兢兢地试探问:“小兄弟可是当日……”

曲悠含笑点头。

栗鸿羽瞪着眼睛“啧”了一声:“这么说,小周大人尚在刑部时,夫人就……夫人真是当世奇女子啊,我竟然完全不曾认出来!”

曲悠无奈, 转而问道:“宰辅的律令, 可到了刑部?”

“到了到了, ”栗鸿羽道, “我带夫人……啊不,小曲大人前去取文书观阅。”

几日之前,周檀在政事堂无一人附印的情况下单独请了皇帝的国玺,正式颁布了削花法令。

大胤立国以来,向来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德帝一朝出了燃烛楼案,不难想象会在后世史书上被骂成什么样子。

如今明帝登基亲政,虽然以定西的机场大战暂且稳住了朝堂,但明帝实在年青,众人心知肚明,大权握在遗诏中明令辅政的政事堂手中。

周檀越过政事堂其余三人直接修律,摆明了是要集权独揽。

相权在和君权及台谏士大夫博弈。

朝野之间渐多了些流言,道苏朝辞因变法一事与周檀在政事堂中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宰执势如水火。

洛经纶最是圆滑,称病不出,蔡锳持中不语,宋世翾倒是毫无疑虑地支持周檀的新令,就算法令上未有政事堂中其余三人的附印,也毫不犹豫地签发了。

世家出身的苏执政成了众人的诉苦对象。

几日之内上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苏朝辞也不推诿,每一位都耐心地迎进来,请对方一边喝茶一边诉苦。

但就是不发一语。

有人按捺不住,在堂上义愤填膺:“那周檀分明是假托变法之名收揽权柄,政事堂已然无法约束,这样下去,岂非又要出一个专权的宰辅?前朝那季宰辅殷鉴不远,他也是托的变法之名,最后危及陛下,人神共愤哪!”

苏朝辞搁了手中的茶盏,淡然道:“再等等。”

等来等去,却也不见有什么行动。

曲悠摩挲着手边新修刑律的书页,总觉得十分不安宁。

她想起《削花令》颁布那夜,周檀与她在帐中对弈。

夜风吹拂床幔,周檀的棋路狠厉,她先前还算看得懂,不管是对付彭越还是傅庆年时,周檀都会佯做此棋路,以让对方产生轻蔑的错觉——

黄口小儿,年青狂妄,仗着有几分才情便妄想有通天之能。

不堪一击。

直至发现这鲁莽不过是精心包装的诡计。

但已来不及。

这次与从前截然不同,她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周檀的后手。

于是她执白棋犹豫良久,最后只说出一句:“你这盘棋,要输了。”

周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微笑着问:“输了又如何?”

曲悠一时哽住:“你下棋难道不是为了赢?”

周檀摇头:“与旁人下是,与夫人下不是。”

“与夫人下,是为了让你开心,输比赢的意义更大。”

想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个激灵,灭顶的寒意自脊背涌上,像是冬日里被人兜头浇了带着冰屑的凉水。

周檀通晓史书,除却不能预见未来,他应对从前变法者的下场了如指掌,就算没有她高高站在一千年后俯瞰的立场,他也知道这场变法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

明帝太年青,自幼蒙帝王儒道长大,立志做个如同宣帝一般爱民如子的皇帝。

这是往好听了说。

往坏了说,就是明帝虽然依靠濯舟大将军打了定西之战威震四方,可到底做上位者的年岁太短,没有杀伐果决的气魄,也没有世家大族的根基。

——皇帝威慑不足,政事堂中四分五裂,苏朝辞虽然与他相交,但身后有旧贵族的责任,不可能全力支持。

洛经纶和蔡锳与苏朝辞和朝堂上其余的人都不一样,这两人经年日久,一眼就看得出周檀的变法条例若以雷霆手段推行,必能真切为百姓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