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苦昼短(八) ◇(第2/4页)

“我知道,我知道,”傅庆年道,“可是我夫人死了——我听明染说,你的新婚夫人同你感情甚笃。若是你呢,霄白,若是你夫人被人害死,即使你知道他们是无意的、行的是正义事,你难道会原谅他们?”

周檀没有回答。

“我本来想把明染许配给你,后来又把她送进宫去,不单是为了权势,也是因为……我知道,我害死了顾相,迟早都会有这一天的。”傅庆年落子,胡须抖动,笑得很坦然,“她在宫中,好歹能留下条性命……我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夫人死后,我再未续弦,如今我也能去见她了。只是我过得不好,也老了,尘满面、鬓如霜,府内的高木亭亭如盖,她应该认不出我来了。”

周檀有些茫然地继续下棋,落错位置,被对方吃了一片。

“我知道你老师是好人、是圣人,我也知道我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不堪入耳,迟早会落得今日下场。”傅庆年长笑一声,“只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既决定与他作对,势必要背弃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当日他出京去,我亲自带人去追。就在清溪河边,他问我,当年我们同朝为官,何等年轻气盛,满怀抱负,想要改变这个天下,言犹在耳,人缘何变?我说,这些飘渺的梦,怎能比得上身边人的一笑重要?我早亡的夫人多年来不肯入我的梦,你就算是天下人的圣人,也是我的仇人——今日你跳下清溪,于我而言,也是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周檀喘着粗气,抬手如他当日一般掀翻了棋盘,傅庆年哈哈大笑,直到周檀走出诏狱长廊时,还能听见他扭曲的笑声:“小周大人,你可千万不要遇见如我当年一般的事情哪!”

高则站在诏狱门口等他,表情复杂,他并未听见二人聊了什么,只是感慨了一句:“傅相从前,也是个好人。”

周檀随着他沉默地往外走,夕阳将落,天色昏红,端着鸩酒的侍卫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陛下贬你去鄀州,到底仁慈,要你在汴都内多待一段时日再走。”高则叹道,“你夫人与云月颇有交情,临走之前,也到府上来坐坐。”

周檀应了,又道:“当日我在簪金馆中时,要我夫人问了执政一句话,执政给的答案是忠君高于爱己……”

“世琰六岁的时候,皇后不得宠,连带着他过得也不怎么好,”高则摇头喟叹,“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虽贵为储君,但我知他的心思,陛下没有旁的出色子嗣,太子继位,合该天经地义。我上次便想问霄白,缘何如此不信太子?”

“执政总念着旧情,殊不知人是会变的,”周檀没有看他,“罢了,我如今多说无益,执政日后行事,还要多为自己考虑才是,不要过分相信太子……您与老师交好,若有朝一日需要帮助,霄白就算身在鄀州,也会尽力的。”

高则应下,却表情淡淡,显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二人在东门前揖手告别,周檀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了一句:“执政得闲之时,便查查苏家的旧案。”

这次高则的面色终于凝重了些,周檀不再看他,上了马车,被曲悠塞了一个暖炉。

他与高则的车驾在东门口分道而行。

“你出来得好快,”曲悠道,“我还以为你要多与傅相下几盘棋,正打算打个盹儿。”

周檀摇头:“我与他相顾无言。”

马车摇晃了一会儿,太阳也很快沉沉地落了下去,等行至曲府门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曲悠叫小厮前去通报,有些忧愁地说:“不知道父亲愿不愿意见你。”

不料小厮回来得飞快,不过一会儿便低声请两人从后门进了正堂。

曲承和尹湘如一同坐在正屋的烛火之前,手边是曲向文和两个妹妹,曲悠进去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地先跪下行了个礼:“父亲母亲,孩儿不孝。”

尹湘如甩了甩帕子,曲承则是愁眉不展:“向来夫君流徙、不累亲眷时,女子可以留在后宅侍奉婆母,再不济,也可以回家尽孝,你可知道?”

曲悠梗着脖子道:“女儿知道。”

曲承拍桌:“那你还要去?”

曲悠小声回复:“要。”

于是曲承便唉声叹气地继续拍桌,尹湘如抬手想扶曲悠起来,不料周檀却在曲悠身侧突兀跪下,朝着二人端正地行了个大礼。

“成婚之日,我尚在病榻,礼数不周,今日,便为高堂奉茶罢。”

正屋之内并无奴仆,曲悠闻言,连忙想要上前去为他倒茶,不料却被身侧的曲嘉熙按了下来,使眼色要她好好跪着,曲嘉玉在另一侧眼疾手快地倒好了茶,递到了周檀手中。

尹湘如先接了他的茶,感觉自己鼻尖酸涩:“好,好,姑爷既如此,肯定能照料好阿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