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苦昼短(二) ◇

◎叙旧◎

苦昼短(二)

傅明染见他看清了自己的脸, 立刻放下了白纱,撩着衣袍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口中道:“周大人,近日可好?”

周檀简短地回道:“托您的福。”

“这簪金馆是陛下亲设, 听说开国之初, 簪金夫人在此住过, 训练出了一批皇家死士, 这才得了这个名字,陛下设在这里, 是希望朝中也有自己的死士。”傅明染毫不客气地提壶想为自己倒杯茶,却发现桌上只有一只茶杯。

那茶杯被周檀死死攥在手里,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娘娘既知如此,还敢只身前来, 佩服。”周檀道。

“陛下昨日头疼,歇在我宫里了, 我叫人为他熬了些安神汤药,今日罢了早朝,还歇着呢,”傅明染吹了吹自己的指甲, 漫不经心地说, “我拿着旨意出宫看望父亲罢了,今日一日都没有出傅府大门,谈何危险?这簪金馆虽都是陛下心腹,可人, 终究难做心、难做腹, 脏腑是自己的, 可你心腹之人, 又如何不能做他人之人呢?”

“娘娘自然是手眼通天。”

被他接二连三地嘲讽,傅明染终于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她冷哼了一声:“周大人都落到这样的境地了,居然还是不骄不躁,我是该赞您一声心宽,还是嘲您一句自大呢?”

见周檀没说话,她心中勉强得意了些,放松了方才几乎被对方勾起来的情绪:“咱们有旧日的情分在,我来找你,也是为你指一条活路。”

“贵妃慎言,”周檀将手中的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放,“你我有什么旧日的情分,只有君臣之情,你为贵人,我是臣下,贵妃可不要胡乱攀扯,没得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周大人持身守正,永远都是这样高高在上、冷漠无情,”傅明染深深呼气,她早知周檀是这样的人,不该因他产生情绪的,“我却还记得,当年周大人连中三元,是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郎,朱红锦袍,左林卫开队,骑白马过御街,风姿清越,满京城的女子,都想嫁你为妻。”

周檀垂着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

“我随着闺中姐妹去楼上看你,看得入迷了些,低着头,步摇滑落,正落在你的怀里,竟也没碎,墙头倾步摇——这是戏本子里才会出现的佳话,满楼的女子都羡慕我,周大人还亲自上楼来交还。今日我来,是念着这情分。”

她私下从傅府来此,没有挽髻,只是简单地以一支玉簪簪发。

周檀连眼皮都没抬,他像是有些不耐烦一样,叹了口气,但依旧克制而恭敬:“贵妃娘娘,我可不敢同您攀旧情,再说,您这算什么旧情?若真如此,我倒宁愿从未接过您从墙头扔下来的簪子。”

“你这么多年,倒是一点都没变,当年为了拒婚,写那样的诗来侮辱我,如今记恨父亲,又对我说狠话。”傅明染眯了眯眼睛,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情,咬着唇笑道,“罢了,如今你也不是满汴都女子春闺梦中的檀郎了,前尘往事俱休,我赏你的婚事,你可还高兴?”

她说到这里,周檀终于有了些反应,手指微颤:“自然。”

“是吗,”傅明染心情颇好地说道,“本以为她新婚收了梨扇就要和你闹一场,没想到到底是清流人家出来的,这样也忍得住。不过,你上次迫她去敲登闻鼓,真是闹得满城风雨,我在内宫之中都听到了这出好戏。听说你从那开始,便常居刑部不怎么回家了,不知道关起门来,是否另有烦心事呢?”

周檀盯着桌子的一角发呆,傅明染这番话,倒让他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之外,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是一样,漂亮、端庄、居高临下,和面前的傅明染一模一样。

传闻说他流连花街,逼迫曲悠去敲登闻鼓替风尘女子鸣冤,从前曲悠并不明白——在她看来,这样的流言简直荒诞可笑,细想一番就觉得无理,可偏偏甫一流出去,众人便深信不疑。

因为他们和傅明染一般,从未想过,一个内宅贵女会主动因为一群贱籍女子的遭遇愤愤不平,甚至愿意牺牲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声名,跑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击鼓鸣冤。

或许有部分看重风骨的读书人会赞一声气节,可在大部分人眼中,这都不是女子会做的事情,故而流言一放出去,人们便恍然大悟——原来,这都是他的心思。

傅明染绝对不会去想那群女子的冤屈跟她有什么关系,所以她也永远不会觉得,会有旁的女子甘愿主动做这样的事。

因为她从来不曾见过。

可是曲悠只会觉得,为她们击鼓远远比自己的名声重要,两相比较,那虚无缥缈的名声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他们是一样的人。

所以他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之后,孑然一身地身处暗夜当中,仍然会对这熹微的光芒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