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冀州军到底有多少兵力?

如果用眼睛来估算,这个数字几乎是正无穷的。

不用去数一个个士兵,只要数一面接一面的旗帜就够了。

旗帜展开在风中抖动,渐渐成了一片深沉的海。

晨曦的阳光太过微弱,无法穿透那厚重的海水,于是它又化为了一片幽暗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土地。

有士兵全副武装,自土地间门走过。

他们的皮肤是惨白的,神情也如此苍白,像行走在幽暗国度中永生不死的士兵。

那不是超脱痛苦的真正的永生,而是无休无止,不得安宁,即使沉睡在地下,也要再一次被唤醒的永生。

他们就是这样沉默向前,踏过自己父兄乡邻的尸骨,踏过自己的骸骨,一步步向着那座城池而去。

如果有神祇自高天之上俯视这一幕,对此必定是毫不怀疑的。

——躯壳会流血力竭,会伤重,会感染瘟疫,最后哭泣着,哀嚎着,或者也可能一言不发,如蝼蚁一般死去。

但这支军队不会死去。

只要沿着这片战场一路向北望过去,就会看到那些死去的士兵又复活了。

他们复活在家乡更加年轻的子侄身上,复活在衣衫褴褛的民夫身上。

他们复活在遥远的北方大地上,躯壳因为承载不住这样煎熬的灵魂而哭泣颤抖,日夜哀叹。

但那只是暂时的。

在漫长旅途的尽头,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思念,他们红润的脸色,以及所有对这片幽暗国度之外的,旗帜之上的,另一个鲜活世界的渴望,都将湮灭在这片战场上。

而后他们将等待下一次复活,再一次复活,不眠不休,永无止境,为他们的主君而战。

【他们捍卫的东西和你捍卫的东西,】那个声音似乎又一次响起,【其实没什么不同。】

……她摇摇头。

周围有人在随时留心她的动向,即使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也立刻引起了注意。

“大将军?”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她的军阵也很威风,也有许多,许多面旗帜,在晨曦中如同鲜血凝成的红云。

她的士兵就在海中沉浮,一日又一日。

疲惫,厌倦,痛苦,他们已经到达了极限。

她也是如此。

……甚至也许对面的袁绍也是如此。

他高坐土台上,俯瞰他的军队时,心中会不会升起这样焦虑而痛苦的情绪呢?他会不会每每想到输掉这场战争的后果,浑身就会冰冷刺骨呢?

所以,这多奇怪啊。

没有人能从战争中得到快乐,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聪明勇敢的,睿智博学的,坚定果决的,一批又一批,像上古传说里那些铸剑的名匠一样,跳进这滚滚熔炉里。

她是炉子里最锋锐的那柄剑。

【我同他们是不同的。】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你的德行足够说服他们吗?】

……不。

德行是不足够说服任何人的。

【我与他们的不同,因为我将会竖起一个榜样,】她声音清晰地对自己说道,【后来者想要挑战的,不再是积尸盈野的血海。】

他们必须挑战一座高山。

那不是她自己筑起的高山,是许多个她,许多个与她同行的人,许多她再也见不到的人,共同筑起的高山。

金钲响起。

前排士兵一个接一个分开两腿,将腰微微下沉,屏息凝神,用盾牌将躯干护住,留出两只眼睛在盾后,冷冷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牵招将目光从正前方移开,又看看两翼。

两翼如雁行,向后收缩。

一切都如寻常,但羽翼似乎比之前几日更加厚重丰满,也许陆廉调动了一支他所不知道的预备队,护住了两翼,也许陆廉又一次用流民做掩饰,虚张声势。

许多个不曾入睡的夜里,牵招都在研究陆廉曾经打过的每一仗。

她是个粗看完美无瑕,好出奇兵,细看又有些平庸中正的将领。

每一仗都会赢,但回忆起来,那些出奇制胜都并不令人惊骇。她的主力很少钻隙迂回,很少分兵,很少用水火,即使用那些奇计,多半也是她麾下武将所为——譬如高顺烧繁阳。

她所倚仗的,除却她自身武艺之外,就只有太史慈的青州军,张辽的并州军。

没什么稀奇的,打不出冠军侯那样的战绩,但就是一次也没败过。

甚至数次即将中军覆灭,溃不成行时,陆廉总能稳住最后的阵线。

浮屠教徒说,她身上真的有诸天神佛庇佑——其中有个曾亲见陆廉的浮屠僧尤其笃定,口口声声说在她的头顶见到过佛光。

但这是不可能的,牵招想,她不曾被击溃,只是因为她有不被击溃的本领。

而他今天必须击溃她。

当他出征时,明公没有什么要嘱托他的话语,也没有额外赏赐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