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尽管对于陆悬鱼来说,文丑这支兵马来得实在是过于震撼,但对于马背上的文丑来说,这种震撼几乎是相等的。

他不曾同陆廉交过手,打过照面,但无论如何也有所耳闻,或者换句话说,河北诸将私下里都曾对她品头论足,批评臧否。其中一小部分是用来喝酒取乐的,比如她是个妇人,年纪轻轻,未曾嫁娶,不知是美是丑,与军中那几名迟迟未曾婚配的年轻将军又有什么喜闻乐见的传闻。

但另一部分则严肃得多,谈及时通常也并非丝竹并奏,酒酣耳热的场合。他们在主公还未决定南下决战之前,也曾要求功曹参军们将她打过的每一仗都写在竹简上,详尽清晰地整理出来,用来研究这位女将军作战风格,长短之处。

尤其是监军沮授,对这件事十分重视,在大军将要出发时,据说他那里已经攒了十几斤关于陆廉如何排兵布阵,行军打仗的资料。

在一群文吏案牍劳形之后,陆廉的信息变得越来越详尽,她擅长野外作战,但作战十分谨慎,比如小青河之战时,明明能够全歼大公子的兵马,却最终不曾弄险;

但这个看法也不完全准确,因为在同孙策交战时,她又会为了战场之外的因素,将自己的一半兵力滞留广陵。

再加上一些关于战场之外的逸闻,沮授最后勾勒出了这个人的大致轮廓。

——陆廉是个谨慎而机敏,但并不老练的统帅。

她行事时有许多矛盾的细微之处,那也许意味着她每次做出一个决定,心中都经过了许多挣扎。这意味着她也许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意味着除了她冠绝天下的武力之外,想要在战场上击败她的军队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文丑和蹋顿的作战计划就是这样出现的。

光靠蹋顿自己,想要将陆廉的军队分割开是很吃力的,但他精锐尽出,拖住陆廉的中军想来不难。

只要陆廉全军压上,同蹋顿决战,那么文丑的五千骑兵冲过来时,这支不过两万余人的兵马是断然不能经受住这一波冲击的。

只要冲垮了军阵,冲垮了军心,剩下的就是一个困兽犹斗的统帅了,能胜她自然好,胜不过他也不恼,反正陆廉的大纛只要拿到手里,也不比她的头颅差多少。

但这些美好的幻想在这支骑兵抵达战场时,忽然就破灭了——陆廉的万余中军根本未动,依旧严阵以待。

那一面面铁质兽头长牌,那一杆杆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长·矛,还有已经架起强弩的弩手,弯弓搭箭的弓手,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文丑,战局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蹋顿领了那许多人来,竟还攻不破陆廉的前军!”

“胡儿轻狡,必是在藏拙!”

听到身边偏将一句接一句的叱骂,文丑皱起眉头。

藏拙?不见得。

看旗号便知,那不仅是蹋顿的本部兵马,其中还有许多部族中的贵族,他们是蹋顿最重要的支持者,但现下连他们也陷入了苦战之中!

如果是藏拙,文丑尚可遣一使者,催促蹋顿进军,但蹋顿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兵马,后面的备用军不过装装样子,这怎么打?

冀州骑兵还在有条不紊地逼近陆廉的中军,他们的马蹄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雄浑叹息,飞鸟惊得展翅高飞,走兽惧得失了踪迹,甚至连太阳也要避一避他们的锋芒,躲进一片乌云之后。

但陆廉的这支兵马却不曾稍作退却,他们甚至好像已经等待许久了。

文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两军接近三百步,也就是弓箭抛射的距离时,战鼓已经越来越急促,青州人的箭尖也齐刷刷指向了天空。

“鸣金!”文丑忽然厉声道,“鸣金!收队向东!”

他统领数千骑兵,明明能够困死陆廉,为何要一心一意莽上去,替蹋顿解围?!

当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时,那即将涌向青州军的黑色洪水像是忽然装上了一面透明的高墙,骑兵们散作两翼,呼啸驰骋,绕了一个大圈,重新回到了平原深处,只剩下仍然在苦战的乌桓人错愕地望着那聚散如风的最后一丝痕迹。

……大单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他并不是这场战争中最不开心的那一个,因为陆悬鱼比他还要不开心。

骑兵并不是只有架起马槊,夹紧马腹,冲到面前扬起马蹄的那一瞬间才存在。

他们是有威慑力的。

只要她清楚附近有一支骑兵,而且还不是小打小闹的千八百人,而是一支堪称大军的兵马,那就会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时时刻刻在脑海里提醒着她。

无论她行军,扎营,运送辎重,这支骑兵随时都可能冲出来,随时都可能踩脸冲锋,给她的军队或是粮草辎重踩个稀巴烂。在这种前提下,她想压上中军击破蹋顿就变得极其有难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