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黎明之祈 起航(第4/5页)

初见时她还有健康的神采,随着时间推移她一点点苍白憔悴。她的压抑挣扎,他全然无能为力,甚至一度给予了她最难堪的伤害。她沉默地忍耐,命运却报以无止境的残忍,榛绿的明眸最后成了绝望的死水……

即使闭上眼,阳光仍然刺痛了双眸,修纳猛然坐起来。

正午的甲板一片空寂,只有两三个人在遮阳伞下休憩。远处看书的人被惊动,望了一阵,合上书走过来,赫然是前几天见过的温森伯爵。他关切地察看他的神色,“你脸色很糟,需不需要我替你叫船医?”

“不,谢谢。”修纳抑下心事,抬眼无意中扫到温森手中的书,目光停了一刻。他记得这是一本禁书,其中有关于贵族与帝国的剖析,犀利的观点极其大胆。此刻这本书却出现在一位伯爵手中。

注意到他的视线,温森伯爵有一丝意外,“你识字?”

修纳答非所问,“我以为贵族会希望烧掉它。”

“你看过这本书?”又一个惊讶,温森伯爵望了少年半晌,翻了翻书页,“就常规而言或许如此,但个别贵族例外,比如它的作者。”

没想到遇上一个读者,伯爵由衷地高兴,在他身边坐下,“能否说说你的感想?”

修纳沉默,他从未想过这本书竟出自贵族之手。

温森微微一笑,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大段指责贵族滥用权力的篇章。

惊异渐渐平息,修纳重新打量温森伯爵。或许他早该想到,书中不少惊世骇俗的思想需要极高的眼界,还需要将书稿付印刊行的金钱及特权,这些绝非平民所能拥有。

“很惊讶阁下质疑贵族阶层存在的意义。”修纳审慎地措辞,“毕竟您是伯爵。”

温森身上有种安然沉稳的气息,“写作的时候我仅是旁观者,智慧与地位财富无关。”

“既然您认为现存的阶层已经腐朽,为何又提出保留贵族的必要?”

“在平民眼中,贵族是令人厌憎的存在——苛刻暴戾、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搜刮金钱,为自己掘墓而不自知。”温森委婉地措辞,平和地分析,“但另一面,却又有长期熏染而成的上乘品位。领会文明精髓需要数代优渥的环境及艺术教育,注定只能是少数人。贵族研究精致的美食,写出细腻的诗歌,欣赏戏剧与音乐,通过赞助有才华的艺术家而催生出极致的杰作。他们的眼界决定着文明提升的方向。没有贵族或许能减少一些苦痛,但也将是一个庸常无智的社会。”

修纳的视角与温森迥异,“无论怎样的优点,仍改变不了贵族寄生虫的本质。”

温森苦笑了一下,“当然,也可以换另一种说法,他们吸取养分、绽放精华,就像树木上开出的鲜花。”

“鲜花过盛的树木第二年会枯死。”修纳的话语冷淡而锋锐,“恕我无礼,被吸血的人可不会为蚂蟥的存在而欣悦。”

温森并不介意对方尖锐的言辞,他眼中闪着睿智的光,“上层贵族及皇室确实拥有特权,并且贪婪地滥用了特权。他们本该以公正的态度治理帝国,用法令和智慧引导各阶层保持平衡,却为私欲而扭曲了法律。最可怕的是上位者缺乏仁慈,以暴力和残虐的手段压制民众。长期教化下,民众也变得异常冷酷无情,对世事毫无怜悯,仅剩下诅咒和憎恨。”

从修纳有记忆以来,生存就是一项艰辛而坎坷的挑战,从未展示过其温情脉脉的一面。贫民区的人对严苛的责罚和残忍的酷刑习以为常,并时常将学自贵族的手段用在某个倒霉者身上,从不认为有什么失当。温森显然对这样的现实另有见解,他智慧的脸庞忧郁而沉重。

“当整个社会都变得残忍无情,贪婪和自私横行,毁灭也就为期不远。商人及工厂主极其富有,不满于传统限制和不断增加的税收,在议会收买了代言人,将供养贵族的税务转嫁给平民;低级贵族仅有名义上的尊荣,对高阶贵族的轻慢深怀不满;而最具地位的人却只懂得紧抓权力。各种阶层彻底对立,皇帝陛下无计可施,帝国实质上已近分裂,只在等一个互相厮杀的时机。”

修纳禁不住反问:“既然阁下洞悉根由,为什么不建议取消特权,推行新税令,消解激化的矛盾?”

温森十分无奈,“持有权力的人永远不肯让出利益,哪怕会因之灭亡。任何触动他们利益的举措只会让崩坏加速。僵化的机制运转太久,已经失去了调整的可能。”

似乎预见了异日的情景,温森情绪消沉,“或许某一天巨变将改变这个时代,愤怒地击碎一切,无论美丑好坏。民众的怨恨犹如磨石,将复仇之刃研磨得锋利无比。仇恨越盛,变革时与旧秩序的决裂就越彻底。他们会拒绝皇帝的安抚,拒绝温情的诉求或恐吓的拖延,用最决绝的姿态横扫一切,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