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帝在打量妹妹的时候,乐安公主薛稚也在悄悄打量着兄长。

起先她未敢抬眸直视,隔着珠帘,入目不过一团墨中带赤的龙纹。视线撞上才敢偷觑了一眼。

兄长和四年前她离开时也没什么两样,十二串白玉旒珠之下,一张脸形容俊美,轮廓深刻。

扣得纹丝不乱的冕服以各色丝线绣着十二章纹,庄重典雅,更衬得他皎皎似明玉。

然带给人压迫威严之感的则是周身冷淡疏离的气质,有如落入凡尘的清辉明月,令人不可逼视。以至于心底忽然便紧张起来……

皇兄……会记挂着她吗?

不同于兄长的冷淡,分开的这许多年,她却是很想念他的。从前她和皇兄很要好。她记得,那时皇兄与太后不得宠,住在漱玉宫里,缺衣短食,她还曾偷偷给他们送过饭。

可到了她七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等到病情好转,皇兄已被正式立为太子,两人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自然也就生疏了……

她出神的时候,那道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久久也未移开,如同鹰隼紧盯着猎物。薛稚渐渐有些喘不过气。

她再度向着那道玉树挺拔的身影一福,意在提醒:“皇兄。”

身前落下个淡淡的“嗯”字,清如玉石。新帝桓羡终回过神来,拂袖在太后身侧坐下。

“起来吧。”他道。衣上淡淡的龙涎冷香自薛稚鼻间一晃而过。

久别重逢,他也并无亲近之色,自顾低头饮茶。

除却方才的怔愕,再也未正眼看过她。

如此的疏离,薛稚有些忐忑。何太后笑着问:“这是怎么了,你妹妹回来了,也不说话。”

“你们幼时不是玩的很好吗?母亲可记得,那时候你还肯陪着你妹妹玩过家家,她扮新娘,你就扮新郎的。”

一句话还未说罢,薛稚脸上已如夏花喷朱般绽开大片大片的红晕。忙起身请罪:“乐安无知,幼时稚语,有污圣听,实乃罪该万死。”

“望皇兄宽恕。”

她伏拜至地,尽管勉力控制,语声中仍是不免落了一丝颤抖。

这一抹颤抖正令桓羡想起方才的幻梦。他喉口微紧,心间已迅速攒起了厌恶。语声仍平静:“没事。”

又唤何太后身侧立着的女官:“常氏,你扶公主起来。”

薛稚不安落座,阮夫人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忙拿话岔开了去。

二人略坐了一刻钟后,又向何太后请辞,因她顶着个公主的名头,此次回宫是要住在宫中的,何太后遂打发了人带她搬去含章殿。

桓羡并未去送她们,何太后从殿外进来时,他正立在帘栊挽起的窗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微微纳罕,缓步走近:“乐安十六岁了,可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小时候不是说要给你做新妇么?反正她也没上玉牒,不若,你把人纳了如何?”何太后笑着打趣。

桓羡并未回身,仍望着茏葱花木间二人离去的方向:“幼时稚语罢了,母亲何必打趣儿子。”

何太后微微颔首:“也是,乐安快要成婚了,卫国公府的那小子,估计不久就当向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倒是你,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和阿菀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听太后提起婚事,不知怎地,桓羡想起的并不是那尚且陌生的何氏女,而是少年时的漱玉宫、那有着整面紫藤萝花的宫墙。

春日阳光融融,照得一簇一簇的藤萝花在红墙上留下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剪影,有粉妆玉琢的女孩子将他新编的花冠戴于头上,唤他:“阿兄。”

“栀栀来扮新妇,你来替栀栀扮新郎好不好?”

这些事,实则已淡忘许久了,也实在荒唐。就如方才不知因何梦见的荒唐幻梦。

他微微瞬目,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冰霜冷色:“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天家也不能例外。一切但由母亲做主,儿并无什么不愿的。”

“十三娘早日进宫,也能替母亲早日分担宫中庶务。”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何太后心下也松了口气,微笑颔首:“你能如此想,母亲心里很是安慰。”

——

这厢,薛稚已同阮夫人搬进了含章殿里,因阮夫人很快就要出宫返回家里,薛稚一直将她送到了含章殿的宫门之外。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你还想把我送到家里去不成?”见她不舍,阮夫人笑着道。

薛稚点头:“伯母路上当心。”

少女云鬓堆鸦,肌肤如玉,杏子莹润的眼眸间似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愁意。

知她不安,阮夫人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下来。

她知道薛稚为什么不安。同样的,她也有些担心。

薛稚是名义上的公主,此番出嫁,非得要从宫中发嫁才算名正言顺。

偏偏她有个狐媚惑主的母亲,当年犯下诸多罪孽,何太后也好,先帝遗留的太妃们也好,服侍的宫人女官也好,宫中诸人就没有不与贺兰夫人结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