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红颜成枯骨, 枯骨化粉末。

日落时分,火苗舔尽,熄灭。

小叶子跪在地上, 将她阿娘捧入一个小小的白罐中。

那是一个甜白釉暗刻龙纹罐, 白如凝脂,洁似积雪,壁面细腻剔透,亮白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这一刻, 便投出不远处男人寸寸紧握的拳头,点点嗜血猩红的双眸。

木棺,热油, 柴火, 罐子,生辰礼……

原是那么久之前就算好,备下的。

阿照,从来没有这样深的算计。

她的爱恨和来去都是那样直白而率真, 断不是这个样子的。

“陛下,我们回去吧。”小公主抱着白罐走来,扬起满足的笑靥。

七岁了, 除了眉间那点朱砂, 她身上属于母亲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瑞凤眼中若有若无的计谋。

嘴角常日勾着淡淡的却始终盈不到眼底的笑意。

平和温甜的嗓音吐出如刀似剑的话语。

萧晏的目光从不远处的灰烬上缓缓收回,低头看小姑娘,看她怀中抱着的洁白罐子。

“走吧!”小姑娘拉着他的广大的袖角, 又是那甜糯惑人的声色。

萧晏自己也不知, 为何挪不动步子。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白罐, 一动不动。

“陛下, 今日是我生辰,您不给我庆生吗?”小姑娘抚着白罐,“您同阿娘一起为我庆生,好不好?”

萧晏还是沉默着,只是伸出双手去摸那个罐子。

小姑娘往后退了退,并不想给他触碰。

奈何力气没他大,他的手掌握在瓷罐上,力道大得似在无声说“给我”。

“这是我的。”她出声,提醒他。

又絮絮道,“这白罐是我精心挑选,又白又滑,最配阿娘……以后我就可以抱着阿娘睡,谁也不能碰她……”

这是我的。

只这一句话,萧晏觉得她说得特别对。

是我的。

他又施了分力,孩子又退一步。

前二十七年诸人皆顺捧的皇子生涯,后六年一锤定音无人敢违拗的至尊岁月,前后三十三年,萧晏至今全部的人生,除了被他后来清算改了国号的君父,还未曾有人这般忤逆他,同他说一个“不”字。

许是帝王之心压过了血脉亲情。

许是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崩出一道裂缝。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已是暮色四起的原野上,夜风拂来,也没能吹散巴掌声的生脆。

那个孩子跌下去,翻滚了半个身体,也没舍得松开怀里的罐子。

她白皙的面庞很快现出清晰的五指印,仿若容颜破碎。

但她手中的白罐却连灰尘都没有占到一粒,完好无损。

没破。

她笑着摸了摸罐子,松出一口气。

举目四望,旷野之中她看见那樽白日里从陵寝搬出的冰棺,只嫌恶地擦了把脸,然后朝那处奔去。

萧晏还在那声巴掌声中不曾回神。

或者说那一记清脆声响让他捡回两分清明神思。

他,居然打了小叶子。

但无论是清醒还是疯癫,他发凉又发颤的五指仿佛凝固了通向心脏的血液,整个人迟钝而木讷。

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眼前略过,直到曾经冰封叶照的棺椁发出沉闷的声响,冰棺一角鲜血四溅,他才完全反应过来。

*

小叶子再睁眼,已是建安三年的新春。

她昏迷了大半年,醒来时身体又如当年在沧州城中一样干瘪枯瘦。但好在医官救治及时,没有伤到脑子,不曾忘记往昔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想起无数个昏昏沉沉的日子中,抱过的东西。

伸手往枕侧摸去。

在的,她露出一点笑意。

枕头里侧放着的是她撞棺之际仍不忘用衣衫裹住的骨灰罐,她翻过身,将它贴在面上。冰凉的触感告诉她,不是在睡梦中。

高兴。

却也遗憾。

到底不曾和母亲团聚。

榻畔响起细小的衣衫布帛的摩擦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小叶子抱着骨灰罐又蹭了会,感觉肩头有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下,五指一点一点慢慢拢住她。仿若她一动一挣扎,那只手便不敢再触碰,会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去。

于是,她半点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待他将自己握实。

待他颤着嗓音唤她。

唤了两声,屋中静默。

他顿了片刻,蜷起指头,有些无措地收回手,却是重新开口,“……对不起。”

话语落下,那只手重新伸过来,想要摸她面庞。

指印早就散了,她昏迷时总也被抚过无数次。

可是,这厢是清醒的,他在即将触上她面庞的间隙停留住,再不敢碰她。

苏合说,她受不了刺激。

若她不喜,且由着她,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萧晏合了合眼,正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