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叶照清醒在数日后的晌午。

四月天, 春光更加明媚,透过窗户落进来。

昏迷许久的人,本该觉得日光刺眼, 避目挡光。但她却睁大了一双眼睛, 只用力地往外看去。

隔着木窗明瓦,她看到了那棵枣树。

枝条抽芽,翠叶生生。

她想要撑起身来,再看仔细一点。

那一世, 她也病得下不了榻,寿数所剩无几。便常日使用龟息法催眠自己,缓减生命的流逝。

可是, 到底不敢龟息太久, 一颗心总是不安的。

因为有个那般小的孩子在。

后来稍大些,孩子格外早慧,会言语时便开了蒙,知晓母亲伤重, 若是乱跑,无力寻她,便总是哪也不去。

所待的地方, 不过两处。

母亲的床榻畔, 还有窗外那颗枣树上。

她坐在树上,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渡在她身上。

她说,“阿娘,我坐在这里, 你睁眼就能看到我。”

她晃着两条小短腿, 眨着眼睛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她说, “坐在这, 白日里小叶子可以看到阿娘,也可以看到太阳。”

“到了晚上,还有星星。阿娘,等我大些,我给你摘星星。”

叶照起不来,才撑起一点便跌回榻上。

伏在床榻边的男人,一下便醒了过来。

“阿照!”他急唤她,“你终于醒了。”

萧晏。

叶照仰躺在榻上,目光寻声音落了落。

看见他,叶照便回了神,辨清今夕何夕。

灵台慢慢清明,记忆逐渐归拢起来。

这里,是安西。

这数个月来,她从大邺的西北地走到了东北处,想寻一个梦。寻梦不成后,本想为了阿姐将一口气撑久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碰到了应长思,遂侥幸逃脱,却仍被逼至悬崖。

想起前世恐惧,她没有犹豫便跳了下去。

恰巧,落在崖底一方碧潭中。

对于身负重伤、难以施展轻功的人来说,原该庆幸的,如此免于摔死崖底。

但是,她入水的一瞬便觉命运半点不曾眷顾她。

她除了对掌后的内伤,还有一身被刀枪剑戟劈砍的见骨的外伤。

如何禁得住如此早春寒水的浸泡。

果然,寒潭中龟息的一个时辰,她避开了应长思,却没有躲过寒气的入侵。

走出漠河地界的时候,她便开始重咳,寒气伤到了肺腑。内力又因受应长思那一掌而无

发提起抵御。

如此,她便与寻常人无异,只能由着咳疾一步步加深。

往返走的是同一条路,去时用了十余日,回时多了一倍不止。

叶照是三月二十七到的安西。

她本来还想着去一趟百里沙漠,但她实在走不动了。

从咳出第一口血开始,她就明白,这一生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

来了不过两日,三月二十九,萧晏便也到了。

她想原来临近死前,也不过就只得两日清净安宁。

叶照长睫颤了颤,掀起眼皮看面前人。

片刻,她沙哑的嗓音里吐出两个字,“多谢。”

萧晏覆在她额上探温的手顿了顿,还是烫的,但总算退下一些。

他看着她,耳畔回荡起她才说的两个字。

多谢。

她谢他什么?

萧晏想,是谢他允她住了进来?

那晚,她染血带泪的话,是怎么说得?

她说,“我想死在这……和我的女儿在一起。”

她明明说得轻而软,却如钢刀扎入他心间。

“对不起。”萧晏拂开她鬓角散落的发丝,目光不自主落在她包着纱布的肩头。

一身伤,从头到脚。

医官却说,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她的内伤和咳疾,截了她的寿数。

她年寿难永。

“阿照。”萧晏忍过直冲上来的酸涩感,握住她的手,将她细软的五指拢在掌中,轻声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回洛阳。苏合在那,你会好好的。”

他说得哀痛又悱恻。

叶照却愈发莫名。

她听见他的话,却听不懂他的意思。

他对不起她什么?

他有何对不起她的?

“对不起!”萧晏凑上来,吻她手背,竟是又说了一遍。

叶照被他握着的手发僵,不是因为他的失力。

是因为,叶照看到他在哭。

他滚烫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

叶照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晏。

她试探道,“您是在说,您、对不起妾身吗?”

萧晏的一双眼睛,全红了。

他一颔首,泪水便接连滚下来。

叶照将身子侧过一些,细瞧他。

萧晏到底哪里对不起她,在她两辈子的记忆和理智中,她都理不出来。

他们之间,多来是她欠了他的。

他若愿意两清,放她两日安宁日子,她会感激他的。

这声“对不起”,她实在不知从何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