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零六(第2/4页)

这话说出口,为忠言,也是威胁。

忠言在于李斯说的实话,威胁在于他为秦臣。

韩非心知肚明。

他抬眼看向对面之人。

“我为,为韩国公子。”韩非说:“在秦,不可能,不树敌。”

“那你要看清楚,谁会是你的敌人。”李斯说。

“通古便是。”

话到此处,李斯面上可有可无的笑容才掺入了几分真情。

昔日在荀卿门下读书时,二人年少,韩非寡言,与同门的关系不远不近。唯独与李斯志趣相投,走得近一些。

正因志趣相投,二人才会分道扬镳。

“我入秦廷。”说到重要的事情,韩非本不快的语速更为放缓,他不想自己的缺陷干扰交流:“师兄容得下我么?”

彼此都明白,李斯容不下他。

公子非生来为贵胄,哪怕韩国弱小,他也是韩王的亲属。来到秦国,秦人再不待见他,也要行公室的方式以礼相待。

可李斯不一样,他为寒门,是平民。

得夏阳君赏识,又为秦王重用。在这条路上,他没有任何仰仗,亦不可能留一个天生就为贵族的人与自己分权。

“容不下。”

李斯诚实回答:“但秦王欣赏公子,想要与公子相见。我事秦,自然要为秦王做事。”

韩非顿了顿,而后失笑出声。

在这样的交谈之下笑起来,多少有些嘲讽的意思。

李斯持酒器的手一停,他正眼看向韩非,直面其中讥讽之意。

“公子曾言:‘臣尽死力以与君市, 君垂爵禄以与臣市’,”李斯不卑不亢道,“主卖官鬻爵,臣卖智力。做臣子的,为国君谋事,而国君许以重利作为回报,这是公子眼中的君臣之道,与商人买卖无异。”

“是。”

“既是如此,又何故嘲讽斯为秦王谋事?个人之见,不足挂齿。”李斯说:“纵然我有再广阔的胸襟和再深奥的智慧,没有国君赏识,无国君任用,于国于天下,都没有任何意义。”

“非为嘲笑,笑你。”韩非辩解:“是笑我自己。”

这确实是韩非的君臣之道。

早在荀卿门下初见时,李斯就为韩非的主张震惊过。

公子非为韩国公室之后,又生得一团和气,仅看外表,仿佛一名不食烟火、不懂世故好脾气贵族。再加上他有口吃的问题,同门接触之时,自然而然默认他拜入荀子门下,是因为生性宽厚,寻求儒家真理。

但儒门所谓的“仁”、“义”、“礼”、“信”,实际上韩非一个都不在乎。

他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如那商人买卖,等价交换、以利换利。只有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用,没有任何温情。

因而韩非认为,为臣者可以为国君的意愿不择手段。

如今李斯的为臣之道便是如此。

可同门师兄,现在是政敌了。

二人到了当下地步,立场近乎直接相对,可他们的想法仍然一致。

李斯闻言,微微拧起了眉头。

他好像宁可韩非是在指责自己。李斯思量片刻:“斯不明白。”

韩非:“请通古直言。”

李斯:“公子不信血脉恩情,不信人性本善,那也无从谈及忠君爱人,何故纠结于一个必亡的韩国?秦王读过公子著书,对公子赞不绝口,称若得见一面死而无悔。既然这天下有如此欣赏公子、了解公子所思所想的国君,入秦理应是个机会,而非绝路啊。”

如此出言,可谓肺腑。

但韩非却只是歪了歪头,他仁和面向,做出动作,近乎无辜。

“我不为秦效力,死路一条。”韩非说:“我若为秦臣,亦是死路一条。”

李斯还欲反驳,但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话来。

不管韩非具体怎么想,他有着怎样的志向和立场,这句话始终是实话。

结果就是如此了,还能再怎么说?

“谢,谢师兄提点。”

见李斯无言,韩非反而缓和了神情。

他放松身躯,脸上带上几分亲切的笑意:“改日,秦、秦廷见。”

李斯一声叹息。

话说到这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李斯沉默地拿起筷子,落筷之前,又不甘心般补了一句:“许也没到这个地步,吕相欲保你。”

“吕相?”

韩非一愣:“为何?”

秦相国吕不韦,可以说与韩非八竿子打不着。

他虽然没见过秦相本人,但也听说过吕不韦的传闻,更了解过当今秦相国的为人。

吕不韦成事之后,行事作风多少带着些像公室靠拢的意思,力求公正、体面。比起力挺秦王主张为其谋事,他更倾向于不树敌、不冒险。由此韩非就推断出秦相为人和自己并不相合。

那他为什么要保自己?

李斯却是意味深长道:“你见到他与夏阳君,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