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7页)

“此去郅地,我儿当多加谨慎。氏族可用,却不可不防。属官唯忠,无需心急,当徐徐图之。狄戎如野草,其性情凶悍,无食果腹时,恶如成群野狼。遇内事,封地国人可用,庶人可用,奴隶亦可用。千名甲士未必忠于你,唯对外拼杀,可放心用之。”

听到西原侯的话,郅玄不免惊奇。

话中固然有挑拨的成分,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提醒和教导他。

“儿遵父亲教诲。”郅玄正色道。

西原侯主动抛出橄榄枝,他必然要接着。在羽翼丰满之前,他要学会走钢丝,还要尽量走稳。

不就是脸皮厚一点吗?

他擅长。

看到郅玄的反应,西原侯目光复杂,道:“你是我子,性情行事不类我,更类你大父。”

西原侯口中的“大父”,指的是上代西原侯,也就是郅玄的祖父。

在郅玄出生前,上代西原侯就已去世,他没有亲眼见过这位驰骋疆场威名赫赫的诸侯,一切关于他的事情都源于书上记载和别人口述。

西原侯年轻时以强硬手段压制氏族,正是受到父亲影响。只可惜他没有父亲的能力和强悍,不小心遭到暗算,使得军权旁落,才造成如今局面。

今天的西原侯格外有谈性,以上代西原侯为开端,他给郅玄讲了许多原氏祖先的事情,重点是历代先祖如何开疆拓土,如何同氏族斗智斗勇。

其中有成功,自然也有失败。

成功压服氏族,则君威赫赫,在朝堂说一不二;失败的或沦为傀儡,或英年早逝,身后仅有史书上的文字方能还给他一个公平。

史官强悍,以家族传承,历代执刀笔,无论功过,只录事实。权大如国君六卿也无法掩盖真相。

假使西原国的史官因执笔遇害,他国史官必会蜂拥而来。动手之人乃至他背后的家族都会被万人唾弃,就此遗臭万年。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独西原国。

史官执笔记录真相,不会因某国强大擅自更改。就算一国史书能改,天下诸侯国何其多?哪怕流传下一份,真相就不会被掩盖。

这个时代严守礼仪,方方面面都有规则,某些方面甚至称得上死板。但也是这种刻板,留给后世一个宝贵的遗产,那就是风骨!

西原侯讲述得十分平淡,郅玄却听得胆战心惊,为平铺直叙中的鲜血淋淋,为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

“我不及父亲,若是你,未知能做到几分。”西原侯突然话锋一转,一句话犹如炸雷,直落郅玄头顶。

郅玄没有抬头,颈后已然冒出冷汗。

室内的温度并不高,他却像是坐在火炉上,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火焰吞噬。

一直滔滔不绝的西原侯突然停下,他不再讲述历史,而是认真地看着郅玄,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郅玄暗中苦笑,心中十分清楚,这一次他不可能蒙混过关。

他不确定门外是否埋伏着刀斧手,万一他有哪句话说得不对,是不是立刻就会摔杯为号。

“为何不答?”西原侯沉声道。

郅玄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迷茫和担忧退去,只余一片坚毅。

“玄不知,问我者是君上还是父亲?”

这句话着实大胆,出乎西原侯预料,也和他之前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有何区别?”

“若为君上,玄惶恐,不为世子岂敢妄言。若为父亲,玄不堕祖宗威名,必当竭尽全力。”

话落,郅玄抬起头,直视西原侯,腰背如钢刀笔直。

凝视他片刻,西原侯忽然笑了,笑声由低到高,甚至有几分癫狂。

听到声音,门外的侍人吃惊不小,却不敢轻易窥伺,只能站在原位,猜测是何事让国君大笑。

自从遇刺重伤,不能领兵出战,西原侯再未这样笑过,以至于让许多人忘记,他年轻时是何等意气风发,豪迈爽朗。

郅玄不出声,等着西原侯停下。

良久,西原侯终于笑够了。

大笑让他耗尽了力气,情绪过于激动,他只能双手撑在案上,发出几声咳嗽,重重地喘着气。

郅玄留心观察,发现西原侯的一条手臂正微微发抖,显然,他的旧伤又开始痛了。

西原侯的直觉极其敏锐,郅玄来不及收回目光,就被抓个正着。

清楚看到西原侯眼中的凶光,郅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脊背发凉。强忍住没有低头,强迫自己和西原侯对视。

他不能说完全了解西原侯,但他了解人性。

如果这个时候避开视线,很可能让对方陷入暴怒。

四目相对,郅玄的汗出得更急,沿着他的脖颈流下,浸入衣领。

西原侯深深地看着他,忽然叹息一声,挽起自己的衣袖。

映入郅玄眼帘的,是一条因骨折变形的手臂。两条丑陋的疤痕沿着肘弯处攀爬,一直延伸到肩头。疤痕形状很不规则,很难断定是由什么武器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