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篇断章:青霓2

    那年春天来得格外早,才刚刚一月初,漫山遍野的桃花就全都开色的“东风苔”,一群群候鸟从窗外呀呀飞过。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嫘母的三青鸟,它们在水晶窗外昂首踱步,睥睨自雄,威仪地轻啄了几下窗子,似乎在对我说些什么,然后又振翅飞向了赤炎宫。
    中午,赤嬷嬷慌慌张张地跑入顶楼,告诉我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她说三青鸟带来了嫘母的旨意,鉴于父亲被青阳黄帝加封为“大司国”,需长居轩辕宫,辅佐国事,特降旨二哥、七哥带着我前往昆仑,与父亲团聚。
    那时我心花怒放,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古怪之处,直到当天夜里,听见侍女们的窃窃私语,才明白嫘母召我上昆仑,是有意与父王结亲。
    她们说,嫘母日理万机,呕心沥血,得了一种连灵山十巫也束手无策的怪病,已经时日无多了。青阳黄帝又太过仁慈温和,近乎懦弱,难以治理这么大的国家。嫘母有意将帝位传给青阳黄帝的儿子蟜极,也有人说,蟜极为人傲慢独断,不受各族长老会拥戴,因此嫘母也极有可能立公孙昌意的长子高阳为帝。
    公孙昌意是轩辕黄帝与龙妃雨师妾之子,自从轩辕六年登台封禅后,轩辕黄帝便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与龙妃隐居在南海诸夭之野;有人说他为了救活蚩尤,用“回光阵”穿越时空,再也不能归来;还有人说他平定五族之乱后,早已伤重而死,嫘母只是拿他留下的书信掩人耳目,以防群龙无首,叛乱再起。
    但无论轩辕黄帝生耶死耶,始终余威犹在,六十年来尽管众说纷纭,却没有人敢公然反叛,除了你。
    她们说,自从当年你独闯南海穷山,搅乱了公孙昌意与瑶雩的婚礼后,风流倜傥的昌意就一蹶不振,判若两人。他娶了一个不知名的女子,隐居在南海不知名的小岛上,泛舟垂钓,过着平淡的日子。他的长子高阳温厚谦恭,又不乏果决勇武,很受嫘母的喜爱,年纪轻轻便被封为“朝歌王”,居住在朝歌山五彩城里。
    这些年来,长老会一直在争论究竟该由谁来接替黄帝之位。蟜极虽然是嫘母的亲孙,但为了天下大治,她却更倾向传位于高阳。如果嫘母此番想与父王结亲,多半是想将我嫁与高阳,以巩固金火两族的联盟。
    我听得脸颊发烫,又是惊喜又是害怕。那时我只是个没出过高塔、没见过世面的十四岁少女,一心飞出这座樊笼,见到更广阔的世界,但一想到要离开父亲,嫁给从未谋面的男人,便觉得空空落落,说不出的忧惧。
    我只好安慰自己,这些都是侍女们的猜测,嫘母如果真要与父王结亲,也应该在我的姐姐中物色,为什么要找一个连路也不会走的“南疆妖怪”?她召我上昆仑,或许只是因为父亲常年不在南荒,担忧我受人欺负罢啦。
    我蜷在床上,辗转难眠,看着窗外的迢迢银河,听着风声与鸟鸣,想着终将离开这座高塔,步入一个广阔莫测的新天地,一宿也无法合上双眼。
    又过了七天,昆仑使者终于带来了正式的消息。那是我五岁后第一次离开沉鱼塔,回到赤炎宫。
    天色刚亮,侍女们便手忙脚乱地为我梳妆打扮,给我穿上南疆火蚕丝编织的紫云霞衣,戴上南海独有的沉梦珠链与冰螭翡翠,我长至脚踝的黑发也被挽成高髻,插满摇曳的珠钗。我怔怔地望着冰玉妆镜里的那个陌生女人,恍恍惚惚,如在梦里。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再不是孩子了,再不是那苍白消瘦、只能抱头蜷身强忍着愤怒、恐惧任人欺负的孩子。
    侍女们也怔怔地望着我,鸦雀无声,或许在她们眼中,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我是火族的郡主。
    当我从索车降落塔底,九年来脚尖第一次迈出高塔,踩在软软的草地,深一脚、浅一脚,就仿佛踩在云端里,欢喜得几欲爆炸开来,就连那剜心般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正午阳光灿烂,花香扑鼻,赤炎宫里到处都是盛装华服的宾客,而我一个也不认识。在侍女的扶持下,我沿着沉火砂铺成的朱雀路,穿过层层宫墙,来到了巍峨的正殿。
    丝竹管乐全都停止了,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我,直到听见随从的唱喏,他们似乎才确认那就是我,就是“长尾巴的野种”、“没有脚的小巫婆”。
    许多年不见,那些打过我、辱骂我的兄弟与姐姐们也都已长大成人。他们的神情极为古怪复杂,分不清是惊愕、厌恨还是嫉妒。
    那些人中,我只认得二哥,他沉默寡言,少年老成,也是兄弟里唯一一个曾阻挡别人拳脚,将我拽到一边的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父亲才让他护送我前往昆仑吧?
    父王的正妃赤氏示意我起身,淡淡地说:“青霓郡主,嫘母娘娘对你青睐有加,特请黄帝降旨,封你为公主,召你入昆仑小住一段时日,还不快谢恩?”
    无论是她,还是昆仑使者,都没有提到联姻之事,只是含糊其辞地表示在我小时,嫘母曾与我有一面之缘,十分喜爱,所以召我入昆仑相伴。
    我反复追索,也记不起曾有过此事,心想或许是当时我太过年幼了。看着周围那些人异样而又幸灾乐祸的眼神,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一想到很快就将离开这囚困了我十四年的牢笼,与父亲团聚,心里莫名的不安又被喜悦与兴奋所取代了。
    简单而庄重的仪式过后,我和昆仑使者一起登上了金族的奇肱飞车,随行的除了六十名轩辕卫与金族的两大仙级高手外,还有二哥、七哥与火正祝融。
    那时祝融已经很老了,此行除了护送我们上昆仑,还想正式辞去“火正”之位。他德高望重,父王入昆仑之后,族中长老会的无法议决之事全由他来定夺。为了避免离开后出现不必要的波动,他对外假称生病,闭门谢客,暗自却乔化成了轩辕卫,与我同车。
    如果不是路上发生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凶险变故,我永远不会想到坐在车外的那个男子,竟然就是当年威震天下的火神祝融。
    从奇肱飞车的窗口朝外望去,锦绣般绚烂的南荒大地飞速后掠,看着那座“沉鱼塔”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与密林里,泪水突然涌出了眼眶。我逃出了樊笼,却也失去了庇护。
    从那一刻起,我就像离开枝头的蒲公英,随风沉浮,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奇肱国打造的飞车天下闻名,双侧的机翼由六百多片寒荒混金铁制成,可以随着风向自行调整变化,在阳光下灼灼闪光。狂风从那些张合翻飞的混金铁片间穿过,发出尖锐激越的呼啸声,就像是万千鹰隼长鸣。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高塔,离开南荒,第一次看见这么神奇的机械,这么壮丽的景象。
    我倚在窗边,看着白云倒掠,候鸟呀呀追赶,看着兽群狂奔在碧绿的草原,险峻的山峰在下方绵延,呼吸如窒,喜悦难言,每一件事都如此新鲜。
    按照昆仑使者的介绍,飞车的速度可达每时辰五百里,如果不停不歇,最快两天就可抵达昆仑山下。但此行跨越小半个大荒,从炎热潮湿的南荒到苦寒干燥的西荒,气候悬殊,如果不爱惜养护,飞车的风轮、机翼很可能损毁,半途坠落。因此必须根据风力与气候调整行程,大约五天,才能安全到达昆仑。
    那时的我,就像是逃离樊笼的小鸟,恣意地飞翔在蓝天与白云之间,贪婪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观赏着壮丽的风景,行程越长越好,恨不得永远没有尽头。
    但我没有料到的是,仅仅两个时辰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彻底改变了我的行程,也改变了我与大荒所有人的命运。
    那时正是黄昏,满天都是姹紫嫣红的晚霞。十五辆飞车停在杻阳山的草坡上,轩辕卫们有的忙着生火烤肉,准备晚餐,有的小心翼翼地检查风轮与机翼,确保明日的飞行安全。
    晚风轻拂,带着初春的寒意,漫山长草在余晖里起伏如浪。一条条清澈的山溪沿着草坡蜿蜒而下,朝东流入山脚的一条大河,粼粼闪动。远远地传来奇怪的鸣叫声,婉转高亢,就像有人在两两对唱。
    我从没听过那么奇异又悦耳的声音,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在草浪里伫立远眺,发现“唱歌”的竟然是一种奇怪的野兽。白头红尾,身形如马,长满了老虎的斑纹,在这苍茫的暮色里,它的歌声显得说不出的凄惘与哀伤。
    “那是鹿蜀,吃了它,就能多子多孙。想不想尝一块?”不知何时,七哥已走到了我身边,脸上带着轻佻而阴郁的笑容。
    我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被他一把抓住胳膊,捏得酸疼入髓,难以呼吸。
    他凑到我的耳边,呵了口气,用一种那时我无法理解的沙哑声音,一字字地低声说:“小心,我的好妹妹,别摔断了这双长腿。没有腿的南疆妖怪可做不了太子妃。”
    我的脸颊莫名地一阵烧烫,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却无力挣脱。
    虽然没离开过高塔,但这些年来我听了太多关于七哥好色残暴的故事,他是赤炎宫里每个侍女的梦魇。据说他虐杀过的女人和他打猎时杀死的猛兽一样多,如果他不是正妃赤氏所生,又有许多人为他庇护掩饰,或许早已被父王处死,或流放到北海去了。
    “放开她!”出乎我的意料,二哥竟攥住了七哥的脉门,挡在我的身前。
    趁着七哥手指骤然松开,我朝后趔趄退了几步,脚底剧痛如割,一跤坐倒在地。侍女们急忙上前将我扶起。
    七哥咧嘴一笑:“怎么,心疼了?为了这长尾巴的野种,想和你同父同母的弟弟决裂?”他歪过头,眼睛灼灼地盯着我,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怨毒、淫邪与轻蔑,“可惜她已经是公孙家的婊子了,你要想再做败坏人伦之事,也来不及了……”
    话没说完,二哥一拳重重地击中他的肚子,将他打得横飞出四五丈。周围的轩辕卫们纷纷惊讶地转头望来。
    七哥恼羞成怒,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狂怒地咆哮着,周身火光喷涌,朝我们狂飚冲来。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刺目无比的强光,伴随着隆隆雷声,呼啸着划过头顶,撞向北边天际。
    然后天摇地动,漫天晚霞全变成了恐怖的惨绿色,炽烈的白光刺得每个人酸泪直流,睁不开眼。
    我耳边嗡的一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强光中隐约看见山崩地裂,人影纵横,然后整个人如同柳絮般飞了起来,被层层掀涌冲击波撞到了半空。如果不是祝融及时接住了我,或许我早已坠落深涧,或被陨星般的乱石砸死,再也没有后来发生的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强光渐渐消散,雷鸣声也终于停息了。
    暮色四合,天空中斜贯着一条巨大的碧绿气带。起初我以为是云霞,后来才发现既不是云彩,也不是雾霭,而是凝结的“青气”,一动不动,透着亮丽而诡异的光芒。
    周围那些高耸的山头全都崩塌了,树林、长草被野火烧得一片焦黑。草坡上裂壑纵横,布满了被飞石砸凹的深坑。
    飞车零落地散落各处,轩辕卫们或坐或卧,惊魂不定地看看我,又望望天上的那条如青旗般贯穿长空的碧带,脸上尽是恐惧无比的神色。
    “青霓!青霓!”七哥突然喘着气,纵声狂笑,“你这南疆的妖怪,不会走路的扫帚星!”继而竟拍着身边的石头,大声唱起大荒叛军的谶谣:“山不周,天河决,嫘母无石补天裂。地将缺,共工活,昆仑北海变颜色……”
    狂风呼啸,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臭,众人震骇地望着天空,望着我,竟没有人喝斥他住口。
    只有祝融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低声说:“一入昆仑深似海,唯有明月照我心。别管他们说什么,别管发生什么,记住,你永远是炎帝陛下的女儿,南海最亮的明珠。”
    我呼吸窒堵,满心恐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隐隐觉得这震天裂地的强光、凝空不散的青气,必和我的名字有关,和你有关,和嫘母此次召我入昆仑有关……
    共工,共工,那时我没有遇见你,更不曾想到会生死不渝地爱上你,但一想到我的命运竟与大荒人人恐惧的魔头紧密相关,那窒息般的恐惧竟又化成了难以言味的激动与期冀,热辣辣地烧烫着我的双颊。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天傍晚划过天空的强光,是一颗巨大的彗星,它撞入北海,激起数百丈高的狂潮海啸,摧毁了北荒一百二十七城,摧毁了让你梦萦魂牵的“天之涯、海之角”,也摧毁了将你冻结了六十年的不周山,摧毁了将太古凶兽镇伏在不周山下的“女娲之印”。
    那颗彗星留下的青霓凝结在空中,整整三十年后才彻底消散。人们说那是你父亲魂魄所凝,是引领着人们反抗嫘母之治的“蚩尤旗”。当它最终消散时,你已经死了,我也化成了精卫鸟,滔滔洪水卷过崩塌的不周山,几乎淹没了整个世界。
    据说早在那颗彗星撞来之前,早在你横扫天下之前,甚至早在我出生之前,昆仑上的巫祝便已预知到了这一切。他说当天空招展起“蚩尤之旗”,生于青霓的女子必将遇见蚩尤之子,世界也必将因此毁灭。
    我从不相信天上有神灵,也从不相信命运,但是当我遇见你,我挚爱的你呵,我又该如何解释后来发生的一切?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我总忘不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末的下午,忘不了当我坐在长草纷摇的山头,看着满天飘卷的蒲公英,你站在青霓下的孤独的身影,忘不了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父亲抱着我坐在高塔的顶楼说过的话语。
    他说,孩子,比塔更高的是天,比天更高的是星星,比星星更高的是人的心。如果有一天,你如蒲公英般飞离高塔,我希望你落入尘埃,生根发芽,而不是随风跌宕,沉浮在与天争高的心里。
    当我真正明白这句话时,距离初见你的那一瞬间,已经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