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晋王献礼

乐之扬一呆,恍然明白朱微的举动,敢情小公主见他鼓筝的手法、所用的音律和落羽生一般无二,唯恐他也如老者一样忽然消失。
 
“道灵仙长。”宁王满心疑惑,盯着乐之扬上下打量,“你何时学会了落羽生的‘新律’?”
 
“就在刚才。”乐之扬笑道,“照葫芦画瓢,让殿下见笑了。”
 
宁、蜀二王对望一眼,均是不信,可是乐之扬出身东宫,不能进入决赛,朱元璋一定大为扫兴。原本乐之扬考不过关,宁王也要设法帮衬一二,更别说他顺利弹完一曲,宁王虽觉蹊跷,也不敢深究,当下笑道:“仙长学得真快,只是太取巧了一些儿。”
 
乐之扬笑道:“小道一向愚笨,若不投机取巧,哪儿还有胜算?”宁王呵呵直笑。
 
这一来,复试比完,落羽生消失,剩下的人论位排序,乐、冲、朱位列三甲,进入了第三关“钧天”。
 
是时天色不早,红日坠西,天边隐隐泛起霞光。宁、蜀二王在前,参赛三人在后,数十名太监雁行尾随,进入宫城之后,七拐八折,到了一座寝殿,殿外浓荫如盖、池沼融融,池中白鹤翩然、鸳鸯相戏,池边数畦寒菊,花期正好,清香四溢。
 
殿前一片空地,坐得满满当当,朱元璋居中盘踞,斜倚龙床,神气阴沉沉的,仿佛思索什么,全无寿诞喜悦。身边几个妃子、公主为他端水斟茶、剥橘分柑,均是欲近还远,战战兢兢。其中乐之扬认得含山、宁国二人,含山公主秀色怡人,鲜丽的朝服间露出一段雪白颈项,见到乐之扬,她双目一亮,小嘴上翘,仿佛颇有不屑,可是眼底深处,一股热辣辣、活泼泼的光彩喷薄而出、流转不定。
 
燕王以外,诸王全都到会,辽王苏醒过来,也强自撑着来贺,他躺在一张短榻上面,眉眼歪斜,委顿不堪。
 
桌案上水陆珍馐、应有尽有,数百名宫女太监如蜂如蝶,来来去去,不住斟茶添酒。寿礼环绕四周、随意堆放,累积有如一座座小小山丘,其间珍珠如卵、祖绿如盘,鸽血滴红,猫眼泛蓝,巨象牙如弦月,灵犀角似春山,玉有万载之润,参有千岁之形,剑上龟鳞片片绿,杯里月光夜夜明。
 
冷玄呆在一旁,寂然伫立,冲大师到达时,他双眼倏地一抬,两道冷电扫过大和尚的面庞,似惊似怒,闪烁即没,依旧低头垂目,恢复枯槁神气。
 
乐之扬看在眼里,满心诧异,再看冲大师,昂首阔步地走过冷玄身边,似与老太监毫无关联。两人本是旧识,而今形同陌路,乐之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其中奥妙,思来想去,忽然生出一个可怕念头:“莫非老阉鸡糊弄朱元璋,并非真心投诚,而是元人留在中原的奸细。”回想以前种种,又觉冷玄性子阴狠不假,对朱元璋的忠心却出于至诚,如果真有异志,朱元璋早已死了多次。
 
忽听有人笑道:“好啊,我没看错人,道灵,你果然不负所望。”乐之扬应声回头,朱允炆笑吟吟走上来,握住他手,晃了一晃,低声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若胜了这场,我大大的赏你。”瞥视冲大师与朱微,皱了皱眉,默默退到一边。
 
朱元璋闻声抬头,扫视三人,目光停在朱微脸上,眼角皱纹舒展,透出一丝暖意,徐徐说道:“微儿和道灵都胜了么?很好,这样才有意思。”目光一转,“宁国,朕举荐给的乐师如何?”
 
宁国公主笑道:“父皇慧眼龙睛,料事如神,十三妹的音乐天上无双、地上无对,女儿可是占了好大的便宜。”
 
听到这儿,乐之扬才知道朱微是朱元璋钦点给宁国公主的乐师,忍不住回头看去,朱微女扮男装,丰姿俊雅,乐之扬越看越爱,心头一阵酥软:“我还比试什么?只要她欢喜,我输给她就是!”又看太孙一眼,后者目光殷切,大有鼓励之意,乐之扬暗自好笑,寻思:“我要认输,他一定气得半死,不过,朱元璋派女儿参赛,一定也想小公主胜出,我若输了,他也许不会生气。太孙顾忌者诸王,宁国公主并非诸王,梅驸马更是太孙的心腹,朱微即便胜了,诸王也不会为此看轻太孙……”越想越觉有理,收起争雄念头,一心要助朱微夺魁。
 
忽见宁王说道:“父皇,下面如何,还请父皇示下。”朱元璋沉吟一下,说道:“音乐无非一个‘听’字,不拘何种乐器、何种曲目,谁的好听,就算谁赢!”语气寡淡,心不在焉。
 
宁王行了一礼,回头说道:“听到了么?谁先来?”
 
乐之扬正要应声,朱微抢先说:“我来。”见她急切模样,宁王失笑道:“你用什么乐器。”朱微道:“古琴。”
 
“什么曲目?”宁王又问。
 
朱微答道:“潇湘水云。”
 
乐之扬暗暗叫“妙”,朱微的古琴技艺出神入化,《潇湘水云》又是她最喜欢、最擅长的曲目,以绝技奏名曲,必能压倒群伦、颠倒众生,那时自己乖乖认输,也是理所当然。至于冲大师,琵琶与羯鼓造诣不俗,可是比起朱微的古琴,境界上仍是颇有不如。
 
太监取来“飞瀑连珠”,朱微接过放好,坐下演奏起来。一如乐之扬所料,声声精妙,气象纷纭,千古江山、云烟变幻,尽在少女十指之间。朱元璋闭眼聆听,应和节奏频频点头,其他诸王公主,纵然不通音乐,也不由沉浸其中,随那琴声心潮起伏。
 
弹到得意之处,朱微人琴合一、心与弦通,胸中想象付诸指尖,琴声中的意境陡然开阔,万顷烟波,浩瀚无垠,寥廓潇湘有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淼淼澄波,影涵万象,不止众人息声,四周鸟不鸣、风不动、鱼不浮、水不流,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有琴声。
 
琴声开阔之极,大无可大,终又慢慢收敛,仿佛水流云散,最后归于寂静。朱微呆呆坐了一会儿,神魂儿才从古琴里回到身上,长吁一口气,盈盈站起,注目四周,人群里响起一片掌声,乐之扬鼓掌格外卖力。朱微忍不住看他一眼,乐之扬冲她一笑,少女俏脸绯红,仿佛霞映澄波,明丽不可方物。
 
掌声少歇,宁王向冲、乐二人笑道:“二位还要比么?”言辞颇为傲慢,朱微是他的胞妹,胳膊肘向内拐,宁王自然也盼着妹子获胜。
 
乐之扬正要认输,忽见朱允炆冲他微笑点头,乐之扬心想:“太孙待我不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若不战而降,似乎有些对不起他……”
 
正犹豫,忽听冲大师笑道:“这一曲《潇湘水云》涵盖万象,贫僧理应服输,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贫僧不求高低胜负,但求献一献丑,凑一凑趣儿,叫这寿宴热热闹闹,成就陛下万寿洪福。”
 
朱元璋张开双眼,注目冲大师道:“和尚,你叫什么法号?”
 
“无号。”冲大师笑了笑,“家师赐名一个‘冲’字。”
 
朱元璋道:“朕也当过和尚,见佛是缘,你能到这儿,也是缘法。”冲大师道:“不敢当。”
 
朱元璋又道:“你这和尚有些富贵气,出家之前,可是官宦子弟?”
 
“陛下料事如神。”冲大师有意无意看向冷玄,老太监佝偻肩背,杵在哪儿无声无息。
 
“很好。”朱元璋点了点头,“大和尚,无论输赢,朕都重重赏你。”
 
“不敢。”冲大师合十微笑,“出家之人不求赏赐,但求沾一点儿陛下的福气。”
 
朱元璋听惯了奉承,任何谀辞颂歌在他听来都是陈词滥调,可是这些奉承话儿从冲大师口里说出,朱元璋却觉句句入耳,颇有几分高兴,手拈胡须道:“你是晋王的人么?演奏什么乐器?”
 
“不瞒陛下。”冲大师说道,“贫僧的乐器不在这里。”
 
朱元璋一愣,看向晋王。晋王慌忙起身,行礼道:“那乐器现在午门之外,得到父皇首肯,才能送进宫里。”
 
“好。”朱元璋看向一个老太监,“陈公公,你去取。”
 
老太监应命,正要离开,冲大师笑道:“一个人不够,若要取来,须得八位年轻力壮的太监。”
 
朱元璋微感惊讶,问道:“什么乐器,恁地沉重?”晋王笑道:“容孩儿卖个关子,这一件乐器,也是孩儿送给父皇的寿礼。”
 
朱元璋略略颔首。宁王叫了六个太监,跟着晋王的两位随从出宫。过了半晌,八人吭哧吭哧,抬来一个巨大物件,一丈见方、两人多高,大体分为上下两部,下方是一个方形木柜,质地为金丝楠木,雕刻鸟兽花草,手艺精妙入微,上方竹管林立,均是异种紫竹,竹管上镶珠嵌玉,琳琅满目,管口用黄金制成莲花蓓蕾,花瓣上的纹理清晰可见。
 
方形木柜一侧,安放数排玉石按键,白玉、墨玉相互间杂,每一枚按键对应一根铜管,内含杏叶形状的精钢簧片,随着搬动嗡嗡作响。另有一口风箱,朱漆银画,描有百鸟朝凤图案,用一根软管与木柜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