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速之客(3)

    龙妃阁内帷幔低垂焚香袅袅。

    雨师妾螓倾侧轻轻地梳理着艳红如火的长。铜镜中被霞衣红裳所衬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容此刻竟仿佛如此陌生。额头上的刺字、那些青红斑驳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在烛光下看来光洁似雪美艳如昔。

    她怔怔凝视着悲喜交织恍然若梦。

    这几个月来实是她有生之中最为快乐而又最为忐忑的日子。

    每日清晨醒来望着身边那熟睡如无邪婴儿的男子总会被一种近乎窒息眩晕的喜悦紧紧包拢仿佛浮在云端飘在梦中让她幸福得想哭。

    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听着他在自己耳边悠长均匀的呼吸又常常会一阵阵莫名地锥心害怕不敢入睡。生怕睡着之后一夜醒来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悠长的幻梦……

    直到此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穿着的红裳霞衣看着放在桌案上他亲手采撷编制的星石同心锁与珊瑚凤冠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那种不真实、不安定的莫名忧惧才如晨雾般慢慢消散。

    今夜之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地之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迷失害怕的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嫣然一笑娇靥如烧心中说不出的温柔喜悦。

    夜风鼓卷北窗“嘭”地打开了帘幔飞舞秋凉侵人。

    雨师妾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推案起身翩然朝窗边走去。

    忽然听到窗外有人低低地叹了口气淡淡道:“伏羲十巫妙手回春竟能将你脸上的疤痕消得八九不离十难怪灵山之名犹在皮母地丘之上。”

    雨师妾娇躯一颤失声道:“是你!”

    “关雨师姐姐什么事?”拓拔野微微一怔大堂内不少宾使的脸色却突然变了仿佛明白了什么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又是恐惧又是骇异。

    水族丹熏城的宾使更是张大了嘴脸色煞白半晌才喃喃道:“皮母地丘重现于世是因为他?他消失了这么久难道……难道竟还没死?”

    蚩尤听得不耐皱眉道:“仙子说的这人是谁?大家为何这般惧怕?他和龙妃又有什么关……”突然想起从前曾听水族游侠说过的往事心中一震难道“这人”竟是当年让雨师妾为之神魂颠倒的人么?

    流沙仙子格格一笑环顾众人道:“五十年前黑帝有一个妹妹叫作波母汁玄青自恃美貌又有些法力骄傲自大谁也瞧不上眼。不料阴差阳错却偏偏爱上了土族最具人望的长老公孙长泰还和他生下了一个私生子取名叫做公孙婴侯……”

    拓拔野微微一动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蚩尤却已陡吃一惊骇然道:“阳极真神公孙婴侯?”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无不大震惟有拓拔野和空桑仙子仍茫然不明所以。

    流沙仙子妙目中闪过怨毒悲怒之意格格笑道:“不错这位公孙婴侯就是后来‘大荒十神’之一的‘阳极真神’可他刚生出来的时候却是一个天怨人怒的扫帚星。”

    水、土两族宾使的脸上都有些尴尬拓拔野心道:“原来大荒十神中的最后一位竟是水、土两族的子孙。此人既然如此了得为何一直没听人提起?”

    流沙仙子道:“那时水、土两族闹得正僵出了这事水族长老会更觉脸上无光。烛龙为了清剿黑帝的势力乘机挑动长老会将波母赶出水族。波母一怒之下改名皮母以示与水族划清界限再无关系而后带着公孙婴侯住到了公孙长泰的家中……”

    “烛龙以此为借口兵攻打土族。双方在倚帝山下大战了一场结果水族大胜势如破竹若不是神农帝及时出面调停只怕连阳虚城也被水族攻下了。土族战败求和迫于水族压力被迫将公孙长泰和汁玄青母子逐出土族赶到环境至为恶劣的地壑深沟中居住。那地壑深沟也因此被叫作‘波母之山’又称‘皮母地丘’……”

    拓拔野心道:“原来这名称竟是由此而来。”

    流沙仙子冷冷道:“那深壑内长满了恶花毒草、凶禽猛兽寻常人进去不消片刻便连骸骨也剩不下了就算是仙级高手也难在壑中熬过七日。神农帝心肠太好生怕公孙一家难以生存就将自己炼制的辟毒灵丹甚至识别草药的心得一一传授给他们。但他又何曾料到自己竟是养虎为患那狼子野心的狗贼数十年后居然恩将仇报!”

    空桑仙子在汤谷岛上囚居百年独来独往不问世事对于大荒后起之秀一无所知对这“阳极真神”更不知为何方神圣亦殊无兴趣但听说与神农有关心中登时一跳凝神倾听。

    流沙仙子道:“得了神农帝相助公孙长泰一家得以在深壑中住了下来。起初的半年中神农帝隔三岔五便去看看他们日子久了见他们已对周遭的毒草猛兽了如指掌足以应付这才放心离开云游天下。”

    “烛老妖原想将他们逐到这地壑中害死不料受神帝庇佑汁玄青母子因祸得福那深壑之底竟是天下八极之一的‘阳门’!皮母采集毒草时无意中现地缝内火焰喷薄阳气汹涌极适合修炼至阳真气。她天资极高又是天生的‘水火神英’久而久之就自创了‘极阳地火大法’修为猛增一日千里……”

    听到“天下八极”拓拔野心念微动想起神农的那本《大荒经》中便曾提到说天下有八极分为苍门、阳门、暑门、白门……等彼此相通各尽玄妙只是不曾明确说明八极所在。想不到八极阳门竟然就在皮母地丘之中。

    流沙仙子冷冷道:“公孙长泰虽贵为土族长老颇有些智慧但武学、法术的资质却极为普通皮母担心他练了‘地火大法’走火入魔于是便只将这神功传授给幼子。公孙婴侯此人虽然卑劣寡义但却也是天生的‘水火同德之体’年纪轻轻便已练就一身奇功……”

    “到了三十岁时他不甘心再幽居于深壑之底一心要为父母报仇雪恨于是悄悄出了地丘七天之内只身独闯土族、水族十二城连败数十高手甚至连水族的双头老祖也险些被他击败天下震动声名鹊起。土族知道他的身份想要拉拢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下还封他爵位大拍马屁公然将他列为大荒十神之一……”

    这段往事关系到水、土两族的许多旧疤被流沙仙子这般毫不客气地抖搂出来极劲讥诮挖苦之能事大堂内的众土族、水族的宾使无不大感尴尬脸色忽红忽白颇不好看。

    但对这妖女深为忌惮又素知她与拓拔野交情匪浅谁也不敢喝止驳斥只好在心里破口大骂暗想:“这妖女对公孙婴侯一家这般了如指掌知底知根不知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孙婴侯自负嚣狂心胸狭隘哪里肯吃土族长老会的招安之策?他一心要以牙还牙加倍折辱水、土两族于是自号‘阳极真神’独立五族之外假意与土、水两族修好将涉世未深的土族圣女武罗仙子迷得神魂颠倒然后又使尽手段勾引了当时有大荒第一美女之称的水族亚圣女雨师妾……”

    拓拔野心中轰然一震仿佛被雷霆所劈忽然记起当日在灵山之上曾听蚩尤提过此事想不到让眼泪袋子与武罗仙子闹得不可开交的竟是此人!一时间喉咙若堵心里酸溜溜、刺剌剌的极是难过。

    土族、水族的宾使听她说到本族圣女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怒斥喝止。汤谷群雄爱屋及乌也忍不住大声起哄。

    流沙仙子置若罔闻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拓拔野柔声道:“拓拔小子说这些你可别难过。但那都是她没遇见你之前生的事了若换了现在我想她断断不会再被那狗贼迷惑。况且公孙婴侯年轻之时长得颇为俊秀风头极健倒有几分象你又自命风流知道如何讨女人的欢心被他蒙骗、始乱终弃的又何独龙女与武罗?”

    话音未落却听大堂外传来一个银铃般的笑声格格笑道:“谁说阳极真神忘记了龙女啦?听说雨师国主今日大婚他不远万里亲自赶来让我给拓拔太子和龙女送上一份大礼!”

    窗子洞开帷幔飞舞夜空中乌云弥漫月光暗淡地照在那人的身上。紫黑长袍猎猎鼓卷黑木面具后一双眸子精光闪耀摄人魂魄赫然正是水伯天吴。

    雨师妾惊怒交集凝神戒备冷冷道:“你来作什么?”

    天吴飘然跃入房内负手环顾淡淡道:“你我兄妹一场明日是你大喜之日我这作兄长的又岂能不来道贺?”

    “兄妹?”雨师妾心中气苦格格大笑道“那日在北海水神宫你当着烛龙与双头老怪的面割袍立誓说你我已恩断情绝再无兄妹之谊你这么快便忘了么?”

    天吴低头默然双眼中闪过痛苦之色沉吟片刻道:“我知道我对你不住你恨我也是应该。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普天之下除了十四郎我最关心的人始终是你。”

    雨师妾眼圈一红冷笑不语。

    天吴徐徐道:“人生在世太多事情身不由己。在其位必谋其政。有所得也必有所失。当日在水神宫中倘若我没有那么做不仅你性命难保朝阳谷上上下下也势必伦为囚奴。我是你大哥更是朝阳谷一国之主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让全族人受此劫难?我宁可对不住你也不能对不住他们。”

    雨师妾自小父母双亡由天吴养大对她又一直是百依百顺备加呵护实是早已将这兄长当作了父亲一般。惟其如此那日见他割袍断义不肯相救心中痛如刀绞远比千虫鼎为甚。此刻听他言语低沉恳切心底悲怒少消但仍是将信将疑冷笑不已。

    天吴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今日来此不是想求你原谅只是想告诉你若想活着和拓拔小子成亲今夜就赶紧带着他离开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果然!雨师妾心中一凛原想脱口而出针锋相对地告诉他拓拔野早有所备就等着他们前来受死;但立刻又想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扮猪吃象。

    当下故意装出惊骇怒恨之色冷冷道:“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啦。好啊既是如此我们就各为其主杀个鱼死网破。”

    天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一言不爱怜、沉痛、伤心、恼恨、悲楚……在心底交杂跌宕双手背负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半晌吁了口气一字字地沉声道:“你以为凭借龙族之力真能逃过此劫么?今夜子时之前你若改变主意就带着拓拔小子从东南‘贝阗屿’后离开。但若过了子时我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听到“拓拔小子”四个字雨师妾心中顿时充盈着幸福甜蜜之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既已决定嫁给他自然便是夫唱妇随。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在哪里我便跟他到哪里。哪怕今夜真的要死只要能和他死在一起也远比我独自一个人活上一千年一万年更加快活。”

    天吴听她言语虽轻柔却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心下失望已极徐徐道:“你既已决定我也无话可说。言尽于此保重。”转身欲走却听她叫道:“大哥!”重又顿住。

    雨师妾心潮汹涌低声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至亲至敬之人只是今夜之后敌我殊途我想如小时那般敬你爱你也无可能了。无论是今夜还是他日疆场相逢你都不必对我留情以免……以免……”顿了片刻声音已有些梗塞轻声道:“但愿从此再无相见之期珍重!”

    天吴微微一震泪水夺眶而出。

    刹那之间仿佛又瞧见她孩童时那甜蜜纯真的笑靥;看见她拽着自己的手顿足撒娇的样子;看见她第一次祈雨成功时送给自己留念的雨珠;看见她被那人抛弃后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

    从前的诸多片段如狂风般地卷过眼前激荡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烈火似的灼烧着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视线却已变得迷糊了。

    他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从窗口急电似的跃出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