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共工国主
高辛39年三月，南荒炎蛇国，九蟒城郊外。
和风习习，春暖花开。碧螺似的山丘连绵不绝，漫山绿草招摇起伏，在阳光下闪耀着油亮的色彩，象一望无际的海。
“驾！”我狂风似的冲上山坡，勒马北望。
极远处，碧蓝的云梦泽晃动着眩目的亮白色，和天际交接，为这苍莽的碧野勾勒出一道银边。
千里之距，不过咫尺。方寸之间，便是天涯。过了今日，我还能不能回到那浩淼无边的故乡呢？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眺望云梦大泽？
一阵大风吹来，乱发飞扬，黑袍猎猎翻卷，腰间玄冰铁长刀在鞘里发出一声铿然锐鸣。
“呛！”我抽出刀，寒气扑面。
刀长五尺三分，狭长锋锐，淡青色的刀锋泛着隐隐的紫光，那是七年来我所杀的两百八十九只凶兽的血。
“这把刀叫‘紫电’，普天之下只有共工国主才有资格做它的主人。从今天开始，你就用这把刀。”七年前，相繇将这把刀、连带我的宿命交付给了我。
我的名字叫做翊，玄天水神共工的孙子。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是共工国的嗣主，注定要毕尽全生之力，掀翻高辛王朝，重建王国。
七年的隐忍苦练，就是为了等待今天。
阳光绚烂，刀锋闪耀起一道刺目的眩光。
我眯起眼，心底兴奋、酸楚而又愤怒，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蓦地一挥臂，紫光电闪，长刀入鞘，纷摇的碧草顿时变成齑粉，漫天飞扬。
龙马长嘶，呼叱声大作，六骑风驰电掣地追了上来，在我身旁勒缰回旋。
“少主，那就是九蟒城了。”商武扬鞭西指。
西边辽阔的林原上，城楼巍峨，高墙迤俪，象一条巨蟒将一座繁华的城镇围拢其中。主楼上，九面蛇形大旗迎风招展，宛如九条彩蟒腾空摇舞。
那是九蟒城，炎蛇国的都城，同时也是当今大荒第七大城。
传说太古之时，蛇人族的伏羲大神就是在这里收服了蛇族的九蟒神兽。自从黄帝统一大荒，重设十二兽肖国后，九蟒城便被炎蛇国奉为圣城。
四十年前，我的祖父共工就是在这座城中被蛇族奸贼的出卖，遭遇帝国联军伏击，不得已之下败退昆仑，最终怒撞不周山而亡。
四十年后，我命运的篇章注定将从这里开始。
共工败亡之后，党众分崩离析，形成八大股流亡军，各自拥戴共工子孙为主，割据对峙。数十年来，既与帝国军血斗，彼此之间又内讧不休，这正是复国始终不能成功的原因。
今天正午，共工国的八大首领聚会九蟒城驿站，与他们同在的，还有三个与我角逐国主之位的嗣主，他们都是我同族的兄弟，身体也同样流淌着共工的血。
但是日落之前，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九蟒城，而这个人将正式成为共工国主，重新团结八股水神军，对抗帝国，逐鹿天下。
优胜劣汰，只有最强者才能成为共工国的唯一领袖，这是铁与血的法则。
我木无表情地眺望着那雄伟的城池，心潮起伏，手里的长鞭下意识地节奏挥舞。
“少主？”商武见我沉吟不语，以为我心生怯意，试探性地问道。
我收敛心神，猛地低喝一声：“走！”长鞭猛抽在马臀上，龙马痛嘶，闪电似的疾冲下坡，朝九蟒城狂奔而去。
商武六骑呼啸声中，齐齐策马狂奔，紧随在我身后。
满城飞絮，人流熙攘。
今天三月十五，是炎蛇国的“祭神节”，也是“九蟒城”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
这一天的“九蟒城”几乎是不设防的城市。一大早，四面城门洞开，附近的百姓便如潮水似的涌入城中，准备参加日落时开始的庆典。
距离日落还有四个时辰，但青石大街上早已人潮似海，接踵摩肩。我们骑着龙马穿街绕巷，艰难地横穿这南荒最为富庶的城镇，抵达城中最大的驿站酒楼。
蓝天白云，长街深巷，琉璃金瓦闪闪发光。横匾上，“炎蛇驿”三个赤金大字璨璨生辉。
驿站之中，
刚走上驿站二楼，我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相柳。
春风吹拂，檐前风铃“叮当”乱撞，柳絮雪花似的卷舞，悠扬地飘过窗前，一朵朵地粘在她的发髻、衣裙上。
她一袭红衣，翩然临窗而坐，水汪汪的明眸娇媚地瞟着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姿势从容而优雅；雪白的脸庞泛着粉红，俏美得如同街角那一树怒放的桃花。
我的心中怦怦一阵乱跳，脸上竟莫名地烧烫起来，仿佛瞬间掉入一个迷乱的漩涡之中，意识立刻模糊。
蓦地一凛：“相柳！”急忙凝神移念，竭力将她妖媚的眼波从脑海中屏除出去。
“海王蛇的牙，混天兕的角，相柳的眼睛巫仙的药。”
当六年前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大名时，相繇已经再三地叮嘱、强调过这句大荒名谚的含义。那时我就已备感好奇，能和海王蛇、混天兕、巫仙并称天下四毒的，究竟是怎样的眼睛？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它象是两杯施过妖术的香醇鸩酒，让你明知有毒，却着了魔似的难以抗拒。
只要你凝视她的瞳孔片刻，便会六神无主，消魂蚀骨，直至被她的“天魔摄神术”完全控制神识，变成走肉行尸。
“蛇蝎仙子”相柳能列为当世“大荒十大妖女”之二，除了她惊人的美貌、骇世的妖法、毒辣凶狠的心肠，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因为她是共工国的神女，雄才大略，智计百出。
她与其兄相繇同为共工国的两大神祝，矢志复国，这也是共工国历经帝国四十年追剿而不灭绝的主要原因。
但是眼下，她却是我最危险的敌人。
自从共工神化羽之后，相柳便与相繇势同水火。
七年前，相繇冒险独闯帝京，从万箭之下将我救出。三天之后，相柳也孤身闯入昆仑，救出我的族弟方野。从那一天开始，方野就成了我争夺国主之位的主要对手。
一山难容二虎。在她这双妖媚的眼睛里，我应该是一根尖利的刺吧。
我不敢多想，凝神聚意，默诵“冰海心经”，硬生生将涌入心头的万千绮念压制下来，一步步地走上楼梯。
这心法是相繇传授的，除了用于磨练意志与念力，最主要的便是防备相柳的眼睛。我的意志力坚卓刚砺，除了自身原因，与这心法也有莫大关系。
“大哥，这就是你找到的箭靶子窝囊废么？”相柳见我竟能从她的勾魂眼波下挣脱出来，妙目中闪过一丝惊诧之色，放下酒杯，浅浅一笑道。
听到这句话，喧闹的二楼倏地安静下来，数百道目光齐齐投射到我的身上，或惊喜，或鄙夷，或冷淡，或厌恶，或仇视。
四下死寂，掉针可闻。
箭靶子窝囊废？我第一次亲耳听见别人这么称呼我，心里蓦地涌起一团怒火，杀气凛然激生，紫电刀登时在鞘里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众人一凛，轻蔑的笑容微微凝结。以我的年纪，竟能练到刀气感应，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轻视之心不由减轻了几分。
“谁是窝囊废，要过了今夜才能知道。”我淡淡地应了一句，带着冷冷的微笑，凶厉的目光，缓缓地睥睨众人，穿廊过堂，走入座席。
片刻之间，我已将楼上形势了然于胸。
共工国八大股、二百六十六名精锐按照伏羲的太极八卦阵分列罗布，彼此相生相克，情势微妙。
相繇坐在乾位。相柳等人坐在坤位，在她身边的少年想必就是方野。
他脸如冠玉，唇红齿白，俊美洒落，让人望之自惭形秽。双目炯炯，一直如磁石附铁般地盯着我，似笑非笑，藏着一股锋锐阴毒的杀气。
另外两个嗣主古鼋、蛮仡坐在坎位、巽位，恶狠狠地瞪着我，恨不能将我一口吞了。这两人三年前我曾经见过，都是神力惊人、手搏狮虎的悍勇之辈。
他们的拥立者，“吸虹白鲸”雷景、“青羽”段炎如坐在其侧，虎视眈眈，面色冷得象冰。
坐在艮位的是一个白衣男子，秀雅如处子，轻摇羽扇，微笑不语，正是“飞象侯”赢民。
“赤线黑蛇”朱卷盘膝坐于兑位，黑瘦如槁木，木无表情，瞥了我一眼，便又闭目养神。
“北海虎枭”黑木真北光头鹰鼻，玄衣白带，大喇喇地踞于震位，倒提青铁壶，正自灌酒。三角眼凶光毕现，上上下下地瞄着我。
坐在离位的那赤须如火的威武男子，想必就是近年来声名极著的“离火神刀”烈定候。他与相繇长得有些相似，只是少了几分凶狂威霸之气。
赢民、朱卷、黑木真北、烈定候四人所拥戴的嗣主都已在帝国军的历次扫荡清剿中丧命，退出嗣主之争，现在都是另外四方竭力拉拢的势力。
我要想正式继承国主之位，自然也少不了他们的帮助。所以我虽然对他们不太喜欢，却不得不按照相繇的吩咐，朝他们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等我坐定，相繇才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哈哈一笑道：“翊少主，舍妹女祝有眼不识泰山，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少主登位之后，万请免她不敬之罪。”
顿了顿，双目电扫，嘿然道：“但是过了今夜，不管是谁，倘若还敢对国主不敬，嘿嘿，休怪相某翻脸无情。”
他昂然而立，气势森然，话中赤裸裸的威胁之意更是表露无余。大厅中一片死寂，掉针可闻，雷景等几大首领的眼中闪过愤怒的神色，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共工八大股中，相繇的“九头蛇神军”势力最强，风头最健，这也是其他七大股格外憎惧我们的原因。
相柳嫣然一笑道：“大哥放心，如果这个窝囊废能夺得国主之位，相柳从今往后唯你马首是瞻。”
眼波一转，瞟了她身边的黑衣美少年方野一眼，笑道：“但是如果其他嗣主夺了王位，大哥又当如何？”
相繇哈哈道：“胜者为王，天经地义。只要你这小白脸能当上国主，就算他要老子心肝下酒，相繇也不皱一下眉头地挖将出来。共工国的复兴，便在今日。段长老，开始吧。”
他最后一句话如焦雷似的炸响，众人一震，热血上冲，不由自主地纷纷起身。我心里一阵激动，握刀的手忍不住轻轻一颤。
“既然大家已经来齐了，我们就来确立今日的比约。”一个褐衣老者站起身，沙哑地说道。
他是共工国的大长老段峻，德高望重，素以公正闻名，也是此次“四嗣主争位”的公证人。
“呜——”这时，当空突然响起一声高亢裂云的号角，檐铃叮当激奏。驿站外喧哗四起，仿佛海浪汹汹，铺天盖地。
从驿站窗口眺望，可以看见远处城楼上，旌旗摇曳，人头涌动，无数的刀兵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泽。
众人面色微变，有人低声道：“开始封城了！”
我微微一凛，城门一关，惟有明日清晨才会开启。我们现在不啻于瓮中之鳖、网中之鱼。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想活着离开此地，只有拼尽全力，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呼！”段峻长袖一挥，一张七尺见方的牛皮地图在地上铺张开来。其上丹山碧水，城墙蜿蜒，赫然正是九蟒城的俯瞰图，精确之处，毫厘不爽。
他面色凝重地扫望群雄，沉声道：“这张九蟒城地图是历时九月，用我们三十二个英雄的生命为代价绘制出来的，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众人耸然动容，纷纷围将上来细看。九蟒城乃大荒戒备至为森严的名城之一，有了此图，此行把握自然大增。我心头一热，精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