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庄周梦蝶

    乐之扬也是啧啧称奇,心想若论纯厚精深,自以朱微为首,若论沉郁顿挫,落羽生独步当今,但说到奇技淫巧、蛊惑众生,冲大师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更离奇的是,大和尚深藏若虚,两人争斗多次,对于音乐一事,他不曾流露一丝口风,乐之扬自觉受了愚弄,佩服之外又大为恼怒。
    
    “好琵琶。”宁王望着冲大师,一腔疑虑化为佩服,“老先生,你可有点评?”
    
    落羽生沉默一下,叹道:“庄周梦胡蝶,胡蝶梦庄周。”宁王一愣:“什么意思?”落羽生冷冷道:“你仔细听听,这是人弹琵琶,还是琵琶弹人?”
    
    宁王又是一愣,听了听,恍然大悟:“不错,这和尚自恃技巧、一味卖弄,未能完全驾驭琵琶,反为技巧所困顿,该停不停,该收不收,好比大江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治水不成,反为水淹,本是弹琵琶,却为琵琶弹,以为人梦蝶,竟是梦中人。”
    
    落羽生注视宁王,半晌说道:“你是朱元璋的儿子?”宁王脸色微变,李景隆更是大怒,厉声道:“大胆,圣上的名讳也是你说的……”话没说完,宁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转身笑道:“老先生,此话怎讲?”落羽生道:“芝兰玉树,生于庭阶。”
    
    这话本是东晋谢玄回答叔父谢安,原句是:“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这儿谢玄有自诩名门俊秀、上佳子弟的意思。谢安固是一代名相,谢玄后来也成了一代名将,淝水大破苻坚、重振汉纲,将军雄武,不负当日豪言。落羽生说出这话,正是夸赞宁王朱权资质俊秀、不辱朱家门庭。
    
    宁王心知肚明,笑道:“过奖过奖,先生高论,本王才是受益良多。”落羽生一挥手,冷冷说道:“老朽之论,何足挂齿?”
    
    这时曲终声歇,冲大师丢下琵琶,不顾而去,仿佛流云飞月,从容潇洒之极。身后竹亭里窸窸窣窣一会儿,陆续给出三个“甲”字。
    
    落羽生轻轻皱眉,宁王也摇头道:“这个上甲,给得勉强了一些。”落羽生道:“世人沉迷于浮华表象,那也是无法可施,但这和尚玩弄人心,不是出家人分所为。”宁王看他一眼,默默点头。
    
    不到半个时辰,出现三个上甲,四周人群议论,都觉不可思议。乐之扬也踌躇起来,他专精吹笛,别的技艺并非精通,临阵磨枪练了多日,提升的境界十分有限。本当乐道衰微,不难浑水摸鱼,谁料鬼使神差,连出高手,别说夺魁称雄,过第一关也不容易。
    
    接下来又有数名乐师上台,技艺可圈可点,然而珠玉在前,比起上甲三人平平无奇,人群但觉无聊,发出一阵嘘声。
    
    乐之扬听见嘘声,无由紧张起来,私下揣摩这些天的练习所得,但觉一无是处,没有一件乐器让人满意,早知如此,就该抛开武功,全心练习乐器,而今武功有成,音乐的事却落下了。
    
    眼看台上人来人去,乐之扬焦躁起来。叮,石磬敲响,太监举起一面银牌,上面三个鎏金大字:“二十四”。
    
    事到临头,乐之扬只觉晕晕乎乎,腿脚发软,深吸一口气,慢步走上圆台,看一看竹亭,转身盘坐鼓琴,拨了数声,还未入调,一眼扫向台下,他浑身一抖,指下倏滑,弹错了一个商音。
    
    从台上望去,朱微青衣飘然,赫然站在人群中央,妙目盈盈,凝注望来,眉宇间流露出不胜关切。她身边是宁国公主的轿子,沉香木,珍珠帘,透过莹白圆润的珍珠,绰约可见衣冠华美的妇人。
    
    围绕沉香大轿,百余名禁军严阵以待,有意无意地将轿子与朱微一块儿围了起来,四周的人别说靠近,窥视一眼也难。可是乐之扬身处高台、一目了然,两人遥相对望、无所阻碍。乐之扬心怀起伏,恨不得冲下台去,拉着朱微远远逃走,天涯也好,海角也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度过余生。
    
    这一来,他的眼里心里尽是朱微,再也无法专注古琴,音律颠三倒四,错漏连续不断,甚至于故意拉长曲目,只想弹得越慢越好,只因弹得越久,看见朱微的时间就越长。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担心:即便朱微近在眼前,时刻也会消失,俨如朝露霜痕,来去无踪,不容把握。
    
    他意乱情迷,忘了身在何处,忽见朱微双眉紧蹙,眼中含忧,定定望着这边,口唇微张,俏脸飞霞,一抹嫣红侵染玉颈,平添几分风韵。乐之扬看得入神,心暖意驰,融融欲化,指下琴声一扬,大好的雅乐变得癫狂起来。
    
    朱微轻叫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铮,琴弦断了一根,琴曲嘎然而止。乐之扬恍然惊醒,低头看了看古琴,环视四周,才想起自己身在高台、万众瞩目,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豆大的汗珠流淌下来。
    
    刷刷刷,纸张摩擦有声,乐之扬回头看去,评判竹亭之中,送出三个“丁”字,他得了一个“下丁”,所有乐师之中,也是空前绝后的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