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心乱游丝

    “不敢当。”落羽生口气冷淡,“老朽一事无成,不过看看热闹。”
    
    李景隆冷笑一声,说道:“那么先生不妨说说,为何没有一个乐师精通五样乐器?”
    
    落羽生冷冷不答,李景隆瞅着他两眼出火,乐之扬看出不妙,一皱眉,正想岔开话题,忽听有人笑道:“琴心如水,奏琴者先要洗心,静中生动,方能幽中见奇。”
    
    众人回头看去,宁王笑着走上前来,侃侃说道:“羯鼓则反之,鼓槌下落如雨,大动特动,好比千雷迸发、万骑杂来。是以自古鼓琴者不爱击鼓,击鼓者不喜鼓琴。唐明皇雅好音乐,独独不爱古琴,每次听完琴曲,都要听‘羯鼓’洗耳去秽。”
    
    “果然如此。”梅殷恍然道,“方才的乐师,鼓琴得分高的击鼓得分便少,击鼓得分高的,鼓琴得分就低了。”
    
    宁王点一点头:“洞箫与精气相通,一根竹管连接五脏六腑,心之所系,情之所衷,东坡《赤壁赋》里形容洞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弄箫者‘情’字第一,无情者吹不出好曲调。”说到这儿,有意无意地扫了乐之扬一眼,又道:
    
    “比起洞箫,编钟又反之,数量甚多,一钟双声,同一编钟,敲击位置不同,音律也就大异,加之八十四调旋宫,演奏者的心思务必冷静,出手务求精准,是以兼顾多方,心如轮转,情思无法专注,想要演奏得当,须得摒弃七情,身外无物。”
    
    “我懂了。”梅殷拍手慨叹,“洞箫有情,编钟无情,若要全力演绎,有情者难奏无情之物,无情者也吹不出有情之声。”
    
    宁王含笑点头,李景隆笑道:“殿下高见,那么琵琶呢?静还是动,有情还是无情。”
    
    “当然是有情。”梅殷摇头晃脑,“白乐天《琵琶行》有云,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驸马说得有理。”宁王微微一笑,“琵琶和羯鼓一样,都是胡人乐器,来自西域龟兹。汉人性子内敛,胡人热情奔放,古琴之弦长而缓、琵琶之弦短而急,前者雍容闲雅,好比谦谦君子,后者演奏到厉害之处,狂飙骤雨不足形容其万一。故而演奏五种乐器,须有五种性情,自相矛盾,彼此生克,精通兼美,难之又难。当然了,若是不难,也又显不出高人一等的手段。”
    
    李景隆道:“这么一说还真是难,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宁王笑而不语,乐之扬心头一动,拍手道:“我知道了,一定宁王殿下!”
    
    宁王微笑点头,梅殷转动眼珠,忽道:“殿下,贵府上的乐师精通五种乐器么?”宁王摇头:“我定了规矩,又找人参加,那不是又买又卖么?为示公平,本王只好旁观。”
    
    梅殷拍手大笑:“果然公平,果然公平。”
    
    李景隆环首四顾,忽道,“宁王殿下,你见到燕王了么?我来了半天,也没瞧见他的影儿。”
    
    “不错。”梅殷也说,“殿下一向与燕王交好,如此大会,他为何没来?”
    
    “我也不知。”宁王叹了口气,“今儿一早他出城往北去了,说不定是回北平。”
    
    燕王北归,乐之扬也觉意外,梅、李二人面面相对,李景隆道:“圣上的寿诞也不参加?莫非北方胡虏犯境?”
    
    “我没接到军情。”宁王大皱眉头,“此事太过蹊跷,我问四哥,他也不说。”
    
    忽然古琴声传来,数声入耳,乐之扬应声一震,回头看向台上,心子怦怦怦跳动起来。
    
    不知何时,台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头戴东坡冠,身着青丝袍,体格纤瘦,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俊雅,宛然图画中人,五指嫩如春葱,挥洒之间,琴声流水一般淌泻而出,起初涓涓细流,渐渐弥漫开来,偌大广场无远弗届,纵横恣肆,汪洋无限。听众原本窃窃私语,广场上嗡嗡一片,琴韵所至,竟尔慢慢平复下来。数万人一颗心随着琴声起伏,一切似静非静,若说寂静,一缕琴声宛如游丝,缠缠绕绕,悠然不绝,若说不静,琴声入耳,又使人心火熄灭,凡俗尽消,回顾平生,如梦方醒,整个人松弛下来,说不出的平和自在。
    
    乐之扬望着台上男子,不觉呆了痴了,对方一曲弹罢,他也毫无知觉,忽听落羽生道了一声:“好!”
    
    一字入耳,乐之扬陡然惊觉,忽见台上三座竹亭中递出三张白纸,赫然写了三个“甲”字。要知评判三人,各自给出评分:一“甲”为下甲,二“甲”分为中甲,三“甲”为上甲,“五乐”比试以来,“上甲”从未有过,这时突然出现,人群里掀起一阵细微的声浪。
    
    李景隆盯着那人一脸惊奇,忽然“啊”了一声,说道:“这人是……”梅殷捂住他口,笑嘻嘻说道:“这人是本府的乐师,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李景隆一愣,回看宁王,后者嘴角含笑,目不转睛盯着台上,李景隆恍然有悟,忙道:“原来是驸马府的人,难怪,难怪,唔,那姓名是什么,杨若南……呵,有点儿意思……”
    
    乐之扬一直专注人事,李景隆一说,他才留意到台上一角写着的乐师姓名,登时心生波澜:“若南,若男,是了,她说过,她妈妈姓杨。”想到这儿,忍不住看了宁王一眼,宁王冲他摇头。乐之扬定一定神,再看台上那人,心头忽酸忽热,思绪忽高忽低,如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台上的人正是朱微,她女扮男装,作为宁国公主的乐师参加大会,只因混在人群,乐之扬一无所觉,直到弹起古琴,那琴韵乐之扬魂牵梦绕,只听两声,就知道弹者是谁,一想到要与小公主同场较量,他心中乱如游丝,苦恼夹杂喜悦,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叮,一个太监敲响石磬,朱微冉冉起身,手持洞箫,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箫声哀切动人,变化随心所欲,声之所出,情之所至,众人也随着她的箫声忽悲忽怒、忽忧忽喜,一曲吹完,台下寂静一片,落羽生手拈长须,又叫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