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战书 上

    三人各怀心思,乘马西行,一路无话,偶遇一农夫,询问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许多官兵追着一伙客商向北去了。谷缜大喜,打马西进,沿途不时瞧见尸,有官兵装束,亦有客商装束,所谓客商,布衣下却藏着鱼鳞软甲。想是这群倭寇拌作百姓,欲要蒙混过关,却被官兵觉察,追战至此。谷缜仔细查看尸,不见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余里,忽听道边山谷中传来喊杀之声。三人下了马。奔上左边山头,一眼望去,只见数百官兵围着十多个“客商”苦斗,官兵是沈舟虚遣来的精锐,胆艺俱高,进退有期,倭寇以寡敌众,渐觉不支。

    斗不多时,忽听阵中一阵吼叫,竟是残余倭寇眼见突围无望,纷纷调转倭刀,切腹自杀。谷缜大叫其苦,悲愤之余,忽又见两人并未自残,奋力冲破重围,向这方向死命奔来。

    二寇方才突围,6渐便即认出,二人不是别人,一为樊玉谦,一是铜瓜锤,铜瓜锤血染衣衫,双脚拖地,全赖樊玉谦搀扶,方能行走。

    两员明将紧追不舍,忽而赶上,挺枪便刺,樊玉谦却如脑后生眼,回身一枪,搭在两枪之上,二将户口倏热,长枪坠地,樊玉谦大喝一声,长枪挺出,二将满眼寒光点点,红缨乱飞,只吓得魂不附体,身子后仰,咕碌碌滚下山去。

    沧海12

    6渐见樊玉谦本可刺死二将,枪到半途,却有放生之意,不觉心中怪呀:“这人似乎不是嗜杀之辈。”一念至此,见他逼近,也不阻拦。

    樊玉谦且战且走,须臾越过山头,钻入一片树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挥舞刀枪,向山上赶来。

    谷缜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语几声。姚晴秀眉为颦,摇了摇头,谷缜又说两句,姚晴面露讶色,瞧了6渐一眼,神色迷惑,电了点头。

    众官兵快步如飞,一路赶来。不想才到山头,当先几人脚下一拌,跌倒在地,须臾见,粗大藤蔓一涌而出,将那几人缠得有如粽子一般。后方官兵见次怪事,无不骇异,先是后退两步,继而纵上前来,挥刀乱砍。不料砍而复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却被藤蔓缠住,只惊得哇哇乱叫。

    倏尔间,众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角色女子,衣衫胜雪,广袖飞举,秀目澈似秋水,娇靥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华。

    如此丽人,众官兵从所未见,不觉意乱神迷。恍惚间,只见那女子樱口未启,忽有语声传来:“吾乃本善女鬼,尔等范我山林,亵渎胜景,限尔等离开,违者横死。”

    她姿容曼妙,语声却低沉如男子,众官兵正觉奇怪,忽又听见一阵怪笑,那笑声凄厉万端,似男非女,似从这女子身上出,却又似在她身后,渐渐忽东忽西,忽远忽进,缭绕山中,盘旋不去。

    饶是一众将官深经白战,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听见笑声倏歇,白衣女鬼高叫一声:“还不肯走,那就死吧!”说着素手轻挥,地下又生出一根长藤,向众人卷来。霎时间,众官兵唬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叫,转身便逃。

    地上被缚官兵动弹不得,早已吓得半死不活,忽又听那女鬼说道:“滚吧。”再一回手,藤蔓化为烟尘,众人一得自由,连滚带帕,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视官兵去远,蓦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滚出来。”声音一反低沉嘶哑,脆如黄鹂,嫩如雏莺。

    只听得嘻嘻一笑,谷缜从草丛中钻将出来,击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戏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颊绯红,怒道:“少来敷衍。我问你,谁是女鬼啦?既是做戏,又干吗笑得那么难听,跟,跟杀猪似的。”

    敢情二人约好,姚晴出面,谷缜出声,女相男声,吓退那些官兵。官兵虽被唬退,姚晴却恨谷缜趁机使坏,一待事毕,便寻他晦气。

    谷缜见她有动武之势,自忖不敌,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两人跑得远了,若不快追,前功尽弃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暂且记下,到时再与你算帐。”

    铜瓜锤受了伤,沿途留下点点血迹。三人循迹追赶,不多时,忽听前面传来哭声,正是樊玉谦,哭了几声,忽听铜瓜锤虚弱道:“老三,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大丈夫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过日子,再莫惹这些闲事,你一心向软,杀人不多,老天爷让你多活几年,也未可知……”

    樊玉谦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带你走的。”铜瓜锤怒道:“滚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来。”

    谷缜听到这儿,“噗哧”一笑。“谁?”樊玉谦出厉喝,枝碎叶飞,尖枪抡起斗大红婴,自树丛中蹿将出来。”

    谷缜早有防备,笑之前快步后退。樊玉谦一枪刺空,跳出树丛,见了三人,只一愣,便认出6渐,顿时脸色白,厉声道:“是你么?”挺枪便刺,6渐让过,正要反击,忽听谷缜叫道:“且慢。”

    樊玉谦对6渐甚是忌惮,自度交手起来,胜算不多,是以谷缜一喝,他便借坡下驴,就势停住,说道:“你有什么话说?”谷缜笑道:“官兵已经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我们来,是想问足下几句话。”

    樊玉谦将信将疑道:“什么话?”谷缜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还是活着?”樊玉谦一愣,未及答话,忽听有人闷声道:“不许说……”说话声中,只见铜瓜锤从林子里蹒跚走出,一手捂着小腹,面色惨白。

    谷缜打量他一眼,笑道:“这话耐人寻味。倘若死了,说与不说,均是无妨,但若不许说,那汪老鬼定还活着了。”

    铜瓜锤冷笑道:“活着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么?老子偏不告诉你!”谷缜略一沉默,叹道:“是不是你们向北边引开官兵,汪老贼趁机脱身?”铜瓜锤“哼”了一声,背靠一棵大树坐了下来,瞪着谷缜,呼呼喘气。

    谷缜眼珠一转,笑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受了重伤,若不趁早医治,必死无疑。这位使枪的老兄枪法碎妙,却未必胜的过我这位朋友,当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较量过的。故而眼下形势,对二位十分不利。这样好了,说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们走路,若不然,只怕有伤和气。”

    他这话意在威胁,樊玉谦性子优柔,无甚主意,向铜瓜锤道:“二哥。告诉他们么?”

    “放屁!”铜瓜锤目光凶狠,口角渗出缕缕血丝,“汪老待我邓恩深意重,咱们也应允汪老,为他引开强敌,既然如此,又怎能出卖他?”

    樊玉谦听了,讪讪无话,谷缜冷哼一声,道:“他若当真对你恩深意重,就当带你同行,又为何支使你引敌?所谓引敌,不过送死罢了。”铜瓜锤昂然道:“引敌之事是老子自愿,并非谁人指使。”

    谷缜哭笑不得,心道:“早听说汪老贼极会蛊惑人心,如今开来着实不假。这无知蠢汉,也不知受了他什么好处,竟然这般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沉吟间,又听铜瓜锤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哥儿俩宁可死了,也不能出卖朋友,你说是不是?”樊玉谦叹道:“二哥说得是。”

    谷缜努哼一声,向6渐使个眼色,示意动手。不料6渐沉默片刻,摇头道:“这两人守信重义,我若以武力相逼,岂非叫人出卖朋友?”

    谷缜大感意外,愣了一会儿,皱眉道:“6渐,你可想好了,放过他们,有何后果。”6渐道:“若为了自身安危,坏了他人信义,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别?”谷缜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气得面色铁青,怒道:“什么狗屁信义,好,好,你要做大菩萨,大圣人,由你去好了。”转身坐到一块石头上,盯着众人,咬着牙冷笑。

    铜瓜锤与樊玉谦面面相觑,猜不透对方心思。6渐也望着谷缜,心中暗叹:“若以武力相逼,这二人誓死不说,也唯有一刀杀了。但杀人容易,救人却难。鱼和尚大师曾嘱我慈悲为怀,怜悯世人。这二人虽不是好人,也并非一无是处,若能令其弃恶从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缜怪我,也没法子。”想到这里,说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铜瓜锤冷笑道:“那得瞧什么事。倘若事关汪老,休想老子吐一个字的。”

    6渐见他神情,没地涌起一丝厌恶,冷然道:“你龙门三刹做尽坏事,伦理该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还留有余地,不至丧尽天良。我要你二人对天立誓,从今往后,不得为恶。若再为恶,只要入我双耳,虽在万里之外,我也势必赶来取你二人狗命。”

    铜瓜锤和樊玉谦听得如坠云里雾里,只觉得此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有什么诡计,若不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樊玉谦权衡情形,对方若不放行,自己虽能脱身,却不能将铜瓜锤活着带走,当即将心一横,朗声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从今往后,不再为恶,若不然,有如此树。”长枪一挥,扫中碗口粗细一颗大树,“卡插”一声,那树应势而折。

    铜瓜锤见樊玉谦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做恶便不做恶,若有违背,叫我千刀万剐便是。”

    6渐听了,点头道:“很好,你们既能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负自家然诺。”说着将手一挥,朗声道:“去吧!”

    二人见他当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谦转身扶着铜瓜锤,向前走去。谷缜望着二人背影,当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转身便走。6渐望着他背影,自觉愧疚,叹了一口气,遥遥尾随,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飘然随在二人身后。

    寂然走了一程,忽听得有人道:“请留步!”三人转过身来,忽见樊玉谦提枪奔来。谷缜不耐道:“又有什么鸟事?”

    樊玉谦在丈外停住,嗫嚅道:“6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6渐道:“情说!”樊玉谦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尽展所学,未君所败,窃以为憾。今日别后,相见无期,还望6兄不吝赐教,见个高下。”

    6渐甚是惊讶,摇头道:“刀枪无眼,还是免了吧!”樊玉谦叹道:“怕不能够,我妹夫金钩镰死在你手里,我方才仔细想想,若不替他报仇,无法对我妹子交代。”

    缜怒极反笑:“你这矮子确然无耻,早先不说,如今藏好同伴,才来提这报仇的事情。”樊玉谦面皮一热,支吾道:“我与二哥是结拜之交,与家妹却是兄妹之情。6兄乃仁义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6渐略一默然,叹道:“如此说,只有一战了。”姚晴久不作声,蓦地喝道:“糊涂虫,你疯了么?”6渐不防她突然难,甚感错愕,说道:“他为妹夫报仇,也是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么你被他杀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6渐见她如此作恼,不觉默然,樊玉谦怕他反悔,忙又道:“还望6兄千万成全。”

    6渐不觉苦笑,叹道:“啊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又向樊玉谦道:“足下少待,动手之前,还望我制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谦道:“6兄请便。”

    6渐走到一棵柏树下,向谷缜伸手道:“匕借我一用。”谷缜抛来匕,6渐接过,信手一挥,砍下四尺长一根树枝,坐在属下,削枝去叶。

    谷缜瞧了片刻,转眼望去,姚晴也正望着6渐,神色中似有三分气恼,三分忧虑,余下的却是不尽关切。谷缜暗自称奇:“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着实少见。妙妙纵然凶一些,确胜在敢爱敢恨,心性直白……”这时间,忽见姚晴双目一亮,若有惊色。

    谷缜心觉奇怪,掉头望去,只见6渐削罢枝叶,又削树皮。谷缜最初不觉,瞧得时许,忽觉有异,那匕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种至理,快一分则太疾,慢一分则太迟,进一分则太左,退一分则太右,可谓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节,暗藏玄机。

    谷缜心头一动,仿佛从中悟出什么,但宣之于口,却又说不出来。转眼望去,樊玉谦也在望着那把匕,随那匕起落,目光闪烁不定。

    不多时,6渐停下匕,手中一根木杖弯曲自如,浑圆光洁,一眼望去,仿佛造物天成,决无余赘。

    6渐将木杖随意一指,说道:“成了。”樊玉谦盯着木杖,神色似喜还悲,忽地叹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说罢又叹一口气,长枪下指,说道,“我家幻神枪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当伏输。”说话间,长枪颤动起来,地下枯叶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枪尖汇聚,蕴积成团。

    樊玉谦一声清啸,长枪倏举,败叶成阵,向6渐如箭射来,正是幻神枪第一路聚散星斗。这一式练到绝处,能引尘埃土屑为我所用,聚散破敌。

    6渐身形稍侧,木棒迎着叶阵,漫不经心地画了一个圆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叶散而复聚,尽被粘在顶端。

    这路聚散星斗分为外一式与内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尘埃、碎叶等迷惑对手,内一式则是本身枪花紧随败叶之后,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内外呼应,变化无穷。

    樊玉谦内一式未曾展开,外一式已被6渐的夺兵之法破去,枪至半途,急变一路北燕南飞,长枪斜指苍穹,如牧业飞鸿,飘逸出尘。

    6渐杖端败叶被樊玉谦枪风一激,纷然四散,当即木杖直进,轻飘飘搭在枪尖之上,他有补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随机生变,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数,更何况这木杖是他有意削来克制樊玉谦的长枪。樊玉谦但觉木杖搭住长枪,虎口疏热,与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夺去,慌忙收枪,使出一路“僧繇画龙”。

    这一路枪法极为狂放,霎时间,偌大树林金风萧萧,寒气匝地,漫天碎叶尚未落下,又被卷得冲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叶俨然生出头尾鳞爪,如一条狂龙裹着二人,盘旋飞腾。姚晴见势,不禁上前一步,将“孽因子”拈在指尖。

    南朝时,大画师张僧繇曾与寺壁上画龙,却不点睛。有人问之,张答道:“点睛必飞去。”时人固请点之,张僧繇只得答允,但一点睛,雷霆大作,所画之龙当真破壁而飞。樊玉谦这一路枪法其意,“画龙”是虚,“点睛”为实,枪势乱舞,不过是乱人耳目的虚招,点睛一枪,才是夺人性命的杀招。

    此时败叶狂飞,枪如电滚,常人深处其间,势必神驰目眩,不辨东西。但6渐以手代目,不为声势夺气,不为落叶障眼,木杖不离樊玉谦枪尖左右,有如大鹰攫雀,任那枪尖如何蹿高扑低,总是无法摆脱,更不要说使那点睛一枪了,点睛不成,画的龙再是精彩,也不过是一条死龙。

    樊玉谦久斗无功,忽有一变,化为一路天花乱坠,枪花朵朵,忽东忽西,遮云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说,这般虚实不定的枪法必然厉害,只可惜6渐并不细看枪花,不论他有多少枪花,只寻他枪尖了事。

    “僧繇画龙”、“天花乱坠”虚招极多,颇耗内力,况且还要时时防备6渐夺走兵器,故而饶是樊玉谦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觉得丹田渐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声,枪花骤敛,枪尖指地。6渐木杖飘然指出,与那长枪一交,忽觉那枪竟是纹丝不动。6渐的夺兵之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谦的长枪或是前送,或是后缩,又或是抖出枪花,6渐均能因之夺下,但眼前这条长枪,却似生在樊玉谦身上,凝如刚、坚如石,不动如山,令6渐空负神技,也觉无隙可乘樊玉谦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来.这一路顽石点头他其实并为练成,其实除了创这枪法的祖师,樊家也从无一人练成过.樊玉谦虽是奇才,轻易练成前面四路,但这最后一路,却始终半通不通,无法大成.顾名思意,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一路枪法含有极深的禅机,禅门机用,要么如如不动,要么一触即,其中几微,莫可言道.樊玉谦虽谙于枪术,但性子暗弱,留恋红尘,远谈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这顽石之势出自禅道,二十年来,也只能勉强练到人枪合一,如动不动至于应机捷,却是不能.若不然,当年那强敌来袭,也必然做他枪下之鬼,不至于毁家灭门,浪迹天涯.

    此时此刻,樊玉谦虽有顽石之势,却无法点头反击,不多时,他周身热气滚滚,汗水如小溪纵横,浑身衣裤均被湿透.谷缜,姚晴瞧出便宜,双双露出笑意.6渐也深知樊玉谦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愿强人所难,眼见樊玉谦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势必脱力而死.当下叹了口气,后跃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战算做平手,你虽没输我,也无法胜我,你这般告诉令妹,算不算是个交待.

    樊玉谦倒退两步,呆呆伫立.谷缜越瞧越是生气,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还不快滚.樊玉谦深深望了6渐一眼,蓦地长枪一抖,在地上簌簌画了几道,默默转身去了.谷缜望了地上枪痕,蓦地眼亮,赶将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罢不觉莞尔,释然道,妙极,妙极.6渐道:这些字有何含义?谷缜道:徽州乃汪直贯籍,是他生长之地.6渐吃惊道:难不成他逃回家乡了?谷缜笑道:大有可能,这叫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势大,风险亦大,但汪直生于当地,一草一木无不熟悉,躲起来反而容易.换了是我,或许也走这步险棋.说道这里,他眉间舒展开来,抱拳笑道,惭愧惭愧,看我武力威逼终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这姓樊的服气.你放他两次,他心存感激,终究吐露了实情.

    姚晴不觉破颜一笑,轻哼道:你也有服输的时候么?谷缜笑道:那看是谁了,对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输的.姚晴神色一变,喝道:谁希罕么?于是三人续向西行,入夜时分,在一户农家借宿.6渐这几日昼夜奔波,疲累已极,饭后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听敲门之声,6渐披衣起身,掌灯一瞧,门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钗环,素面朝天,较之白日,别有一番淡雅韵致.6渐讶道:你,你没睡么?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着一些事,睡不着.6渐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着说话么?

    6渐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将她迎入屋来.姚晴坐下,只因农家贫寒,有床无凳,6渐放好油灯,只能站着.姚晴瞧着眼里,心中生出温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声道:过来坐吧,不知道的还当我罚你呢!二人重逢之后,这般温柔神色,6渐次见着,不觉心生诧异,如言坐下.姚晴盯着烛火出了一会而神,忽地幽幽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6渐一愣,笑道:也说不上好坏,总是过来了吧你不是问我想什么吗?姚晴定定坐下,慢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变成劫奴?又怎么认识了谷缜?又为何要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缜又为什么说,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长——他若不这样说,我也不会替他去吓唬那些官兵.

    睛说罢,转过眼来,秋波流转,关切不尽。6渐暗自埋怨谷缜,不该对姚睛说出这些,惹她担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头皮道:“这些话,说来就长了。”姚睛叹了口气,道:“那你就长话长说,从我们分别后说起,一点儿也不许漏过。”

    她言语温柔,落入6渐耳中,不知怎地,6渐鼻间竟是微微酸楚,举目望去,姚睛恰也瞧着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笼着一层谈谈的烟气。

    这神情,二人相识以来,6渐只在姚家书房里见过。那时生离死别,二人谁也不知道与胭脂虎一战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尽缠绵来。

    那日的情形记忆犹新,历历皆在眼前,6渐不胜慨然,理了理给纷乱思绪,慢慢说出三年遭遇:黑天书、宁不空、织田信长、阿市、祖师画像、天神宗、鱼和尚、谷缜……事无巨细,纤毫毕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于罗唆,即便如此,却又打心底里不愿隐瞒姚睛半分。

    姚睛始终安静聆听,唯有听到阿市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迷惑。6渐心中慌乱,侧目看时,却见她神色谈谈的,并无怒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述说。

    也不知说了多久,灯油燃尽,屋子里一团漆黑。直到远处传来长长的鸡鸣,6渐始才说完,屋子里静了下来,沉默中,他忽觉一只温软的小手探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纤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顺着那手渗来,让他周身热乎乎的,不由嗫嚅道:“阿、阿睛……”话未说完,忽觉水珠点点,溅在手背,犹有余温。6渐吃了一惊,脱口道:“阿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蓦地吐一口气,涩声道:宁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变成劫奴,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饶过他……6渐没料她竟说出这句话,呆了呆,蓦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过她的耳畔,撩开缕缕丝,抚着滚滚的双颊,玲珑的耳珠,虽说夜间不能视物,但透过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带雨的样子,一时间,6渐胸中柔情荡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这三年,又怎么样呢……姚晴身子微微一颤,她素性刚强,即便流泪,也不愿哭出声来.可不知怎地,这会儿,感受着6渐温暖的手,听着他关切的声音,姚晴却没来由一阵虚软,蓦地眼眶滚热,将脸贴在他怀里,恸哭起来.其实这一哭,不只为6渐的遭遇,更为她这三年的寂寞,艰辛,惆怅,凄苦,千般情愫,尽随泪水倾泻而出.6渐见他哭得恁地伤心,甚敢愕然,连声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问一句,姚晴内心的悲苦便增添几分。

    她生母为胭脂虎所害,自身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乐,无不敛入内心深处,偶尔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前世的冤孽吧,每当对着6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气,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时,她也想斩断情丝,可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取舍.那一天,真如梦魇一般:烈火,水鬼,还有满身火焰,跳跃挣扎的父亲.可是一觉醒来,家园,亲人…什么都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碧云黄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

    仙碧始终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满怀仇恨,漫漫西行路上,两个人竟没说过一句话.她水毒缠身,辗转床榻,生不如死,却不曾呻吟一声,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笑话.旅途真是又远又长,有大河高山,有沼泽沙漠,最后总算是到了一个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但她的母亲却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见她无家可归,又让她做了地部的地子.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许多,然而经历种种惨变,她的个性更是孤僻,从来不笑,也不爱说话.同门的女孩都讨厌她,排挤她,对她呼来唤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烧水,煮饭,洗衣,就如一个至卑至贱的奴婢,做着无日无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着,却暗暗咬牙,仿佛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泥沼深处,等待着来年春暖,冰雪融化.

    众女疾余之蛾眉兮。以姚晴这样的绝世容颜,如何不惹众女的嫉妒?何况仙碧不喜欢她,以仙碧的直性子,很快就流露出来了。

    那些女外表天真烂漫,内心谁没长几个心眼,仙碧是地母娘娘的亲女、自然争着讨好,姚晴为仙碧所不喜,自然可以排挤欺负她。

    所以仙碧说“将来地母之位也会传你”时,姚晴面露鄙夷之色,她在地部从没过得好,哪里会稀罕地母之位?

    昆仑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时常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漫天星斗,感受着无边的寂寞.有时候,她想起从前,却觉,自从母亲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浓浓的黑夜里,尽管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亲,狠毒的胭脂虎,见风使舵的奴婢,都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有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也曾将白绫挂上了横梁,只因为上吊的那一刹那,想到母亲临死的惨状,才断去轻生的念头.是啊,一直过得好好的,直到那天,6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他,更不许自己动这个念头.然而在昆仑山,望着星光,她却蓦地现,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这个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会拍手大笑,才会叽叽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见他剑法精进,她便十分开心,比自己精进还开心,只要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几乎是在对6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的,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有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6渐,她才不觉得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6渐的时候几乎是叫了起来,事后躲在墙角里呆了很久.再后来,6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脱去衣裤,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时,她才觉,自己竟离不开他,只有配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她心中的苦恼才会消减,才不会觉得孤独难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6渐又傻傻地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疯了,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左飞卿也没有办法,唯有将她关了起来.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几乎是在对6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的,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有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6渐,她才不觉得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6渐的时候几乎是叫了起来,事后躲在墙角里呆了很久.再后来,6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脱去衣裤,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时,她才觉,自己竟离不开他,只有配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她心中的苦恼才会消减,才不会觉得孤独难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6渐又傻傻地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疯了,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左飞卿也没有办法,唯有将她关了起来.

    那一刹那,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面前,虽然冷漠如故,心里却是慌乱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个谎.其实,风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还好好地在她身上呢……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眼泪仍是止不住流了下来.她不由心想:或许,这泪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没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要是就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觉双颊烫.四下无声,窗纸慢慢明亮起来,忽而传来几声鸟啼,啼完之后,越幽寂,以至于能听到6渐的心跳身,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天亮了呢.6渐蓦地叹了口气.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声.6渐也沉默一会儿,幽幽叹道:阿晴,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胡说.姚晴闷声道,那儿有那么多苦?6渐道:若没有苦,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与不哭与你何干?说罢顿了顿,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便拿你是问.6渐为人好善恶恶,却也并非愚钝,深知姚晴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也要争个高下,却让他摇头.沉默时许,姚晴忽又道:你说祖师画像上隐有字迹,可是当真?6渐道:当真.姚晴道:那些字你还记得吗?6渐道:记得.姚晴起身出门,不一阵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盏油灯,然后从背上取下青绸包袱.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轴祖师画象,还有一把玉尺,莹白通透,如被烛光照彻.

    姚晴燃起灯,依照6渐所说的法子,水浸火烤,在地部画像显出的字迹是持共和若拥下于白,雷部画像是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部画像是周白响质吟昔之根姚晴望着三部画像喜忧参半,喜字显露,忧不知什么意思.她想了一会儿,取出那玉尺,随手一展,玉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书页.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册玉简,只是制作精绝,乍一瞧,绝不知其中奥妙.姚晴又取出一根钢针,刺破手指,雪白的指间沁出一滴殷红血珠.6渐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姚晴见他神色,心中欢喜,嘴里却骂道:傻小子,别捣乱.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秘语说给我听.

    6渐呆了呆,只得说道:火部画像是之上长薄东季握**.姚晴将字一一问明,用针蘸了血水,写在那玉简上,说也奇怪,血迹染上玉简,须臾消逝,玉简重又回复莹润本色.这是为何?6渐大奇.姚晴道:这玉简便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血,不能书写,一但书写,字迹便会消失.6渐道:那要观看呢?什么时候这么好奇拉?6渐不由讪讪,姚晴笑道:好拉,我告诉你,这玉尺以化生之术催,便能看到.她见6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玉简上慢慢浮现出血色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所书.末尾处,分明写着之上长薄东季握**八个蚊足小字.

    接着姚晴又让6渐说出其它三句秘语一一写在玉简上,然后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秘语反复吟诵,牢记心上.已毕,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将灯油淋在三部画像上,丢在火盆中点燃,化为灰烬.6渐瞧得目瞪口呆,失声道:你干吗烧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声怨道:你想满世界都知道么?难道宁不空就没告诉你?西城八部的祖师画像中藏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或许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她说到这儿,乌黑尖细的眉毛舒展开来,注视6渐,若嗔若笑:我烧了这三幅画像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幅画像的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武功…我若练成,自会教你,或许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姚晴瞪着他,只觉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阵,蓦地摇头道:这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说道这里,两人再无多话,默默对坐,各忖心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将窗户掀开一线,却见谷缜正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小男孩儿.忽见他摸摸他胖忽忽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裤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转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奋力追赶,挣得小脸涨红,满头是汗.谷缜见状,忽又转身,将他抱起,高高抛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欢喜.阿晴你瞧,6渐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许多乐趣.姚晴猝然而惊,心头一空,呆了呆,有什么乐不乐,这只臭狐狸,尽知道欺负小孩子!6渐微微苦笑,瞧了谷缜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缜是冤枉么?

    姚晴冷笑道:这个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6渐摇头道:这个分别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恶不赦,我…说道这里,嗓子一堵,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楼,我恰好也在,那些个名妓成天与他厮混,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臭狐狸嘴里也是嘻嘻哈哈,说了许多疯话,可是一连几日,就我所见,却不曾碰过那些女人一根指头.萃云楼里龙蛇混杂,入内的话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伪君子,我呆了几个月,臭狐狸这样的,我还是第一个见到.他对风尘女子尚能这样,又怎么会害自己的妹妹呢?6渐大喜,将手一拍,说道:是啊,谷缜原本不坏,你何苦与他怄气呢?姚晴怒道:你就为他说话.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为何轻饶…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缕乐声,似笛非笛,宛转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却见谷缜正对着房门坐着,将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树叶,欲罢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儿.姚晴蓦地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着门,不让我出去?想着心中暗恨,转身对6渐道:待我出去,你再开门,千万谨记,不许跟臭狐狸说我来过.不待6渐答话,将身一纵,翩然上了屋梁,掀开瓦片,钻将进去.

    6渐莫名奇妙,眼见屋瓦掩好,才推门而出.谷缜见他,叫了声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听见你房里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6渐心怀鬼胎,面皮一红,颤声道:哪里哪里有人,你,你听错了吧谷缜目不转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没有人,定是闹耗子,人哭我听过,耗子哭却第一次听到呢.姚晴远远听见,恨得牙痒,偏又无法反驳,心中郁闷极了.忽听6渐支吾道:你,你这话不通,耗,耗子怎么会哭?谷缜笑道:这耗子不只会哭,还会写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我将画像隐语写入《太岁经》,他也瞧见了.想到这里,双目生寒,心头涌起杀机.6渐也觉得不可思议,摇头道:岂有此理?谷缜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转回己屋,捧来一纸素笺,笑道,先瞧这个.6渐接过,笺白如雪,上书一色遒劲字迹:谷兄雅鉴:人谓智有高下,运有穷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败之道也;足下自负小才,欲洗沉冤,诚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蝼蚁,不堪一捻,然吾慈悲为念,赐汝生机.而今陈,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窜于故土,吾邀君竞而逐之,胜者生,败者死,料君倜傥,必不相拒.东岛内奸拜上!

    6渐瞧得吃惊,半尚道:这是怎么来的?谷缜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觉醒来,就在桌上了.说罢目视6渐,意味深长道,这是有人跟我叫阵呢!奇怪了.6渐说道,这人既能入房投贴,为何不顺手加害于你?谷缜笑道:这叫猫捉耗子,先玩后吃,这人如此张狂,倘若将我轻轻杀了,岂不少了许多乐趣……忽听姚晴冷笑一声,说道:说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坏的大耗子.走上前来,劈手夺过素笺,看上一眼,漫不经心道,这是男人写的.谷缜道:何以见得?女子行文,温柔款款,怎会这样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点字迹,再说你瞧,这些字迹,刚劲有力,绝似男子手笔.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缜摇了摇头,笑道,区区几句留言,又何必亲自书写?倘使这人是个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说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这酸溜溜的调子,说事之前先一通议论,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换了是我,就应该这么写了:姓谷的听好,你小子贱命一条,老子动动指头,就能将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个臭屁,也能将你熏死.如今给你一条活路,看你运道如何,四大寇还剩个汪老鬼,谁捉到谁赢,输了的先叩十八个响头,再抹脖子了帐.嘿嘿,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壮语.姚晴一时语塞,双颊阵红阵白,咬牙道:谁似你这么多花花肠子.五指一挥,素笺飒地飞出,将谷缜脸面盖个正着.谷缜手忙脚乱,扯下素笺,忽就听6渐一声大叫,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他慌张道:这下糟了,你们瞧这一句-幸存一汪,窜于故土-,这么说内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谷缜,姚晴两人哑然失笑.谷缜点点头:这封留书中,这句话最叫人迷惑!敢问内奸大人说的话,谁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说了真话,回头告诉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临时变计,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内奸也能抢先一步,将他宰拉.最厉害的莫过于敌人窜通一气,布下圈套,咱们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总而言之,依照纸上所写,跟他来个-竞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6渐道:怎么说?谷缜道:十九是输.6渐心往下沉,姚晴却呸了一声,不屑道:说了半天尽是废话!6渐也叹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谷缜笑笑,屈指一弹额头,说道:6渐,你那夺人兵器的法儿,很管用吗?他答非所问,6渐望着他,满心忙然.又听谷缜道:你是怎么做到的?6渐抓了抓头,说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说到这里,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会用,我的兵器碰到别人的兵器,立时就能夺回来,至于此中缘故,却叫人十分糊涂.姚晴凝住6渐,神色疑惑,谷缜却将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补天劫手-的关系,很好很好,我送你一个名号,就叫-天劫奴兵法.天劫者,-补天劫手-是也;奴兵者,不但驾驭自身兵刃.你看如何?天劫奴兵法?6渐念了两遍,欣然道,这名字很好,但你问这件事做甚?不入虎**,焉得虎子.谷缜眼里闪过一丝厉芒,倘若有这-天劫奴兵法-,就算徽州是龙潭虎**,我也敢去趟上一遭.姚6二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姚晴失声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不错.谷缜点头道,你以为是圈套,内奸不自为是圈套?他留下这话,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继续背污名,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战而胜?哼,天底下哪儿有这种好事?世人都当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