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四十九章 番外篇

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夜深了,我坐在自己惯常起居的东耳室中,静静待死。烛光熄了,我又点燃,白烛一寸一寸矮下去。这是我一生中所见的最后一点光亮,我不忍它熄灭。

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了正厅,脚步声格外清晰,有时还能听到巡迹交错时的轻语。从前我夜半醒来,也常听见府中仆役夜巡的脚步声与交谈声,那声音令我觉得踏实。今夜的声响,如同拘揽魂魄的铁索,清凌凌的,却又飘忽不定,挥散着平静的绝望气息。

我的长公主府,从未有这般宁静过。

我有些冷,于是拣了一件厚实的长袍换上,靛青底色,用金丝绣着缠枝花纹。还是冷,又披了一条秋香色织锦披帛。喝了一点热水,总算没那么冷,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我叫高思语,是太祖的次女,父皇封我为熙平公主。父皇称帝之前的事已经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长姐安平公主高思谨和一个叫做周渊的女孩,深得父皇的喜爱。我一直跟在哥哥姐姐的身后,努力不惹父皇厌烦。父皇称帝,母亲身为结发妻子,却没有成为皇后。尚氏做了皇后,她的长子高思谚成了皇太子。

十七岁那年,我嫁入曹家。出宫开府时,长兄高思谏推荐一个人做我的总管家。他叫朱鸣,才不过大我六七岁。驸马嫌他年轻,不同意他做总管家。我心中不悦。在宫里被拘束惯了,在我的长公主府,竟连一个总管家也不能指定么?驸马拗不过我,只得答应。驸马故意为难朱鸣,我就偏偏把朱鸣带在身边。不过几日,我便发现朱鸣其实是一个读书人。

朱鸣常与我在一处,他做事总是不慌不忙,说话总是不徐不疾。我烦闷时,听他说话心就静了,我难过时,看他沉默也是理所当然。渐渐的,我觉得他的眉眼很好看,我总也看不够。

驸马见我冷淡,很快便有了新欢。妾侍一个一个娶进来,孩子一个一个生下来。三年之中,驸马有了五六个孩子。几个妾侍时常争斗,我只作看不见。我不想与驸马同床共枕,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

朱鸣年已二十六,还没有娶妻。我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也从不提起自己的婚事。我天真地以为,那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

开宝七年的冬天,父皇驾崩。高思谨和高思谏意图杀了高思谚篡夺皇位,反被高思谚所杀。母亲被废去了贵妃的名位,软禁至死。那一年,我二十岁。我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尚氏向新帝求情,说我与二哥高思谦并未参与谋逆,平日也并无过错。念在同是太祖血脉,可宽赦不杀。

就像今天一样,我被关在黑屋子里,独自度过两天两夜,战战兢兢等待新帝的裁决。自我记事起,身边就有许多保姆和侍女,独自度日,还是头一回。其实若不是待死,独处的滋味并没有这么糟糕。那两天两夜,我陷入了绝望的思念,深悔我从来没有对朱鸣说过什么。我下定决心,若我能活着出去,定要让他明白我的心意。我是公主,他是管家,然而在生死面前,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两天后,我被放了出来,受到尚氏与高思谚的优抚。高思谨在玄武门被火炮轰成灰烬,高思谏满门抄斩。我的长兄长姐,被逐出了宗谱。我不能收尸,不能哭泣,不能设祭,不能超度。我挑了一件华贵的白袍裹在身上,仍是浑身打颤。

朱鸣也被放了出来。我本以为他会宽慰我两句,谁知他见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跟他去了西市,长兄府中的妇女,都在此官卖。他选了一个姓洪的女人买了下来,抱起她一双重病的女儿,回到了长公主府。所有想说的话,在看见他望着那个女人的眼神的一瞬间,消散殆尽。

朱鸣央求我为那女人脱去罪籍,我便报了母女三人瘟病死亡,因是瘟病,尸体早早就烧了,连验尸都省了。朱鸣娶洪氏过门,做了我的管家娘子。初时我是不情愿的,朱鸣告诉我,洪氏是兄长高思谏的书记卞经的遗孀。卞经随兄长而去,他的遗孀我怎能不好好照料?

朱鸣一定知道我的心思,但他偏偏娶了一个我最不能反对的人。他的新婚之夜,我把枕头哭得透湿。我决定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回青州老家过活。谁知清晨起来,我便看到朱鸣站在院中,青衣步靴,一如从前。他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然而我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口气刻意冷淡,就像一位尊贵的长公主对待一个卑微的管家一般。

那天早晨,我看到他眼中有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气。我一度紧张起来,还以为他后悔娶了洪氏,谁知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说出一个凶险的计划。我收回打发他离开的银子,他告诉我,再也不能像前二十年一样蒙昧无知了。熙平长公主,有她应当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