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三十三章 似人实鬼

哪怕高旸并不相信芸儿,哪怕她弄巧成拙,哪怕她连累我丢了性命,我也不会怨她。我早已知晓她的用意,本以为淡淡听过,略略问过也就罢了,谁知她一提起,我仍是酸鼻。章华宫多高旸的耳目,我不敢十分表露,于是顺势跪下,感泣道:“朱云弑君,十恶不赦,微臣感宗族之罪,焦首痛心,五脏煎沸。赖皇太后仁圣明断,微臣方能暂延残息,微臣伏仰天颜——”

不待我说完,芸儿便笑着打断:“玉机姐姐不怪我就好。”说着扶我起身,轻纱遮住笑颜似纤云蔽月,两弯笑眼澄若秋水,“是呢,若玉机姐姐怪我,大约也不会进宫了。亏他们还说玉机姐姐也是弑君的同谋,我是万万不信的。”

我含泪道:“微臣惶愧,直至今日才进宫向皇太后请安,实是罪该万死。”

芸儿拉起我的手,双手紧一紧,再紧一紧,滚烫的手心鼓动着急促的脉搏。她缓缓道:“何必万死,只要玉机姐姐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微臣候旨。”

“如今我得罪信王,被困在宫中寸步难行,只怕命不久长。”芸儿不过二十二三岁,正当妙龄,说起生死却有历经沧桑的淡然无畏。我正要阻止她作此不祥之语,忽而想起她曾经在御史台南狱历经过炼狱般的折磨,生死之事早已在她的脑海中百转千回,她既肯说实话,我又何必籍词虚慰?只听她又道:“若我不在了,姐姐能代我好生照看皇儿么?不怕姐姐恼,我知道姐姐身子不好,那就把皇儿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教养,好不好?”

芸儿望着高朏的眼神,不但有慈爱与流连,更有望不尽的贪婪。她已有必死的决心。

我叹道:“皇太后何必作此悲音——”

芸儿急切道:“姐姐肯答应我么?”

我凝眸屏息,郑重道:“微臣谨遵皇太后旨意。”

芸儿的手稍稍一松,泪水夺眶而出:“如此,我便放心了。”说罢抬袖拭了泪,又道,“自我做了这劳什子皇太后,便一直称疾不见人,唯有今日,才见玉机姐姐进宫来。姐姐不是回青州去了么?如何又能进宫?”

我如实道:“是信王准微臣进宫的。”

芸儿一面赐座,一面叹道:“果然……外间的传闻是真的,信王待姐姐格外不同。”她的语气含一丝欣慰之意,目光抛向庭院中团团簇簇的丁香花,出神良久。紫云金芒,箕张如盖。那是十六年前,高曜、芸儿和我同住在长宁宫时,庭院中最常见的花树。

初入宫的那个春天,长宁宫的小丫头将毽子踢落在院中的丁香花树下,我急急忙忙去捡,五岁的高曜捧着一只小皮鞠跑到我面前,仰头道:“玉机姐姐,我们踢鞠吧。”

只这样呆了一呆,忽觉双眼一热。于是忙问道:“微臣一回京,便听说册封大典的事。实情究竟如何,还望皇太后赐教。”

芸儿亦收回神思,从容道:“实情便是我写了那封告密信,弑君之案是薛景珍查清的。先帝驾崩那一夜,他不在宫中,正是被我遣去畋园了。”

我一怔,这才发觉芸儿的心腹内监薛景珍竟一直没有现身,不觉心中一沉:“薛公公去了何处?”

芸儿摇了摇头,目光中看不出悲喜:“薛景珍已然失踪好些天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凶多吉少。”想来薛景珍是被高旸拘了去细问,一番酷刑只怕是免不了了。然而芸儿甚是镇定,从她的眼中甚至看不见一丝惋惜。

我叹道:“太后为何要将此事公之于众?”

芸儿傲然道:“我是先帝的遗孀,当今圣上的生母,只要能查出弑君的真凶,下了黄泉,总算交代得过了。”忽然起了大风,飘落几点丁香雨,落在阶前,被来往的宫人碾入尘埃。芸儿起身,怜惜地伸出手,丁香花却打一个旋,飘飘扬扬地去了。芸儿目送落花飞远,这才转眸淡然,“我既然做了,便不怕说出来。”

若芸儿不参与此事,高旸登基后,寡母弱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她竟是这样奋不顾身,不论高旸信或不信,她都逃不脱这条死路了。但见她白衣胜雪,隐没在滚滚天光之中,我的心中竟生出一丝诀别的壮烈。我起身拜下:“微臣卑懦惭惧,有负先帝圣恩。”

阳光透过芸儿覆面的薄纱,照亮唇角平静的笑意:“我知道玉机姐姐那一日受了很重的伤,姐姐不必自责。”说罢扶我起身,“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姑母被王氏压着一头,当时真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那一日玉机姐姐进宫了,姑母便对我说,咱们终于能出头了。我问为什么?姑母说,读书人毕竟不同,命我好生跟着玉机姐姐学。还有那一年在狱中,我与姑母被关在两处,死生不通信息。若不是玉机姐姐教了我那么多道理,只怕我支撑不住。姐姐的恩德,我是不能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