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三十一章 至圣之士

初夏时分,日光灼热。高曈一身天青色布袍,端然高坐,像一块透着幽蓝光芒的冰,坚冷淡然,永远也化不去。高曈摇头道:“并没有。妹妹也只是猜测罢了。”

我微笑道:“愿闻其详。”

高曈笑道:“我知道二姐能谋善断,且容妹妹胆大一回,班门弄斧了。那一日二姐回家来,答应妹妹晚间问一问朱云究竟在寻找何物,二姐还记得么?”

“记得。”

高曈道:“二姐那日晚间的确回家来了,故意当着母亲的面蜻蜓点水般问过,便不再追究。妹妹当时便觉得奇怪,朱云趁二姐不在,几乎曾将二姐府上抄家,二姐既不生气也不好奇,竟如此轻轻放过,实在不像平日里事事求真的二姐。妹妹细细想过,大约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二姐早就知道朱云在寻些什么,不但知道,还将他的衣物藏起。所以不想问,也不便问。”

我不觉失笑。不想那一日的缄默,竟成了我的破绽。“原来不忍追问,倒成了口实。”

高曈道:“妹妹听兄长说,是靴子上的一对‘杏’字实实在在证明朱云曾潜伏畋园弑君。这个‘杏’字,当真耐人寻味。除了二姐府里的银杏姑娘,谁又知道那双靴子上竟绣了一对‘杏’字呢?能这样快就找到证物并藏起来,会是我这样一个自始至终都懵懂无知的人所为么?还有一事,原本邵奭已然承认自己弑君,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官员,谁会知道站在邵奭的位置,弹子是打不上山的呢?会特特去寻一个更近的所在,想来唯有擅断与精通火器的二姐了。”

若非府里人,谁也不会知道朱云与银杏的往事。高旸不知道,施哲更不知道,谁也不会将弑君这样的大事与银杏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丫头联系起来,唯有高曈。我不禁心悦诚服:“‘故籍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98]。”

高曈笑道:“妹妹所言,确是虚词,那‘杏’字也未必就是‘银杏’的‘杏’。二姐听罢便了,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我笑道:“妹妹有此疑心,为何不告诉信王?”

“二姐怎知我没有告诉兄长?”

“信王若像妹妹这样想过,我还能好端端地来青州么?”

高曈笑道:“妹妹之所以没有告诉兄长,一来我没有真凭实据,胡乱说话,只怕惹兄长生气。二来妹妹深知,就算兄长质问二姐一千次一万次,他心中仍是不愿相信二姐与他作对。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口?只可怜嫂嫂,我能想到的,她必也能想得到,若贸然向兄长提起,只怕要失宠了。”

我失笑,不觉自嘲道:“信王执掌大权,我哪里敢这般肆无忌惮?只是妹妹不告诉信王,便不怕我暗中再坏他的事么?”

高曈哈哈一笑:“龙椅谁不想坐?坐不坐得上,坐不坐得稳,却要看天命。兄长弑君的谋算,经李万通传扬,早已天下皆知,即便兄长否认一万次,也是无用。妹妹比不得二姐胸有大志,亦无谋算襄助兄长。妹妹只想在青州,侍奉母亲,教养孩子。”

高曈是高旸的亲妹妹,素日与兄嫂亲厚,不想在高旸谋夺皇位的事上,竟有几分超脱。我甚是意外,不禁含一丝感激道:“惭愧。”

高曈道:“若姐姐改变主意,留在青州教我的两个孩儿念书,那就更好了。”见我不答,只抚着竹几上的《论语》淡然一笑,“也是,我的孩儿怎与玉枢姐姐的孩儿相比?只有皇子皇孙,才有二姐亲授的福气。”

忽听一声儿啼,却是乳母抱了高曈的幼子慌慌张张寻了过来。那孩子本来扯着嗓子号哭,在乳母怀中张牙舞爪,一转头见高曈远远地在窗下坐着,顿时破涕为笑。我叹道:“皇子皇孙的福气,却也难说得很。”

陪母亲在观音前跪了几日,倒也安静。我想忏悔,然而翻来覆去心中只有痛恨。数日后,连我自己也觉得太铁石心肠了些,面对观音的慈眉善目,终于有些惭愧了。在佛堂跪得累了,便与高曈带着孩子们去河边散步,偶尔也陪高曈会客。唯有母亲,从早至晚,一直将自己关在佛堂之中。

小钱终于从青州回来了,说是将两个丫头一并嫁给了城中的一户桶匠兄弟,虽非富贵,却也安宁。最可贵的,是两个丫头依然在一起。绿萼听罢笑道:“奴婢还以为,钱管家会将两个丫头卖去大户人家做妾呢,倒肯如此费心,怨不得用了这许多日。”

银杏笑道:“在大户人家做妾还不如留在咱们府里。京中谁不知道,姑娘待奴婢们是最好不过的。不是比给土财主当妾侍好上千万倍?”

绿萼道:“虽是好事,只是奴婢有些担心,她两个会不会回来寻郡主告密?”

我对镜查看已然结痂发痒的伤口,落痂之处光滑无痕,这才放心:“来寻郡主,也不过为她多添一条佐证罢了。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