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三十一章 非不相爱(第2/5页)

高曜垂头叹道:“当时裘表哥和文校尉都上了奏疏弹劾昌平皇叔,表哥不停催促我快些了结盐案。我自己也有私心,想着皇叔已犯通敌之罪,若父皇因天子气之事疑心他要谋反,我反倒能撇清……”在乡野隐居,并没有宫里那么好的蜡烛用,想是油灯熏得他难受,他几乎落泪。他侧过头去揉一揉眼睛,哧的吸了一口气,“我对不住昌平皇叔。”

天黑得真快,院中的梨树隐隐绰绰,渐行渐远般消失在夜幕之中。一到晚上,村落里静得连弥河里翻起浪花的声音都听得见。我示意银杏取一只羊角灯罩来,转头淡然道:“慎子曾云,‘家富则疏族聚,家贫则兄弟离,非不相爱,利不足相容也’[165]。小利尚且如此,何况性命?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掩上灯罩,高曜的泪光便不甚分明。见他仍定定地望着我,我只得又道:“若殿下实在介怀,只要昌平郡王还没有丢掉性命,殿下就总还有偿他的一日。”

高曜这才低了头:“多谢姐姐。父皇一向不喜昌平皇叔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没想到,父皇一向喜欢姐姐,竟对姐姐也这样狠心。”

我笑道:“秉公处置,谈不上狠不狠心。玉机从未怨恨过圣上。”

高曜一怔,笑意恍惚:“不错,姐姐自小就是这样教导我的。”

我欣慰地一笑:“不知殿下现居何官?”

高曜道:“我回京后,仍在盐铁副使上任职,只是不必出京巡查盐政。新年后,父皇授了吏部左选侍郎一职。”

吏部尚书之下便是吏部左选侍郎与右选侍郎,主管官员拣选黜陟,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高官。我又惊又喜:“恭喜殿下。殿下年少有为,足见圣上看重。”

高曜却并未见如何欣喜:“因嬷嬷死了,芸儿重伤,父皇也有些不忍。这个官位,分明偿给我的。且父皇越看重,我越惶恐。”

我淡然一笑道:“正所谓‘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166]。自古帝王,莫不如此。殿下问心无愧就好。殿下既已在吏部为官,如何还要来广陵盐场?”

高曜道:“我和一位御史来查广陵盐务的亏空案。”

我笑道:“这样的小事也要惊动吏部侍郎?”

高曜道:“实不相瞒,是我特意求了父皇让我来的。为的是能来看看姐姐。”

我叹道:“圣上本来就不满殿下与玉机交往甚密,殿下还特意来青州。不怕皇上怪罪么?”

高曜哼了一声:“姐姐是我自幼的侍读,早年的情分一直都在。父皇也知道我信任姐姐胜于府中所有人,姐姐既然已经不做官了,我光明正大地来看望姐姐,有何不可?”说着笑意悲凉,“多年隐忍,活得那么拘束,照旧害了嬷嬷和芸儿,倒不如自在些,图个自己高兴。况且,我除了这一己之身,也没什么可失去的。父皇给我的,还给他也无妨。”

这话怨气甚重。然而在这乡野斗室之中,亦不过是任性的儿子对严厉的父亲最平常不过的怨言。我叹道:“芸儿如何了?”

高曜道:“她的身子没有一年半载恐怕调养不好。晚上常做噩梦,惊醒时还会大叫,请了许多大夫来看,整天药不离口,也还是不见好。她对自己的模样深为介怀,总也不肯见我。加之嬷嬷死状可怖——”说着恨恨,“原来御史台一直是这样审案子的么?遇到年轻貌美的女犯就要糟蹋她们么?”

我微笑道:“所以施大人这样宽厚明察的官,才特别可贵。”

高曜没有听见一般,攥紧了拳头,眉头深锁,愈加愤恨:“一道虚无缥缈的云气,父皇竟连我也要防着。他不停向嬷嬷和芸儿逼问我做的坏事,他竟痛恨我到如此地步?要有意求证我的罪过,好将我处死么?”

高曜步入官场近一年,早已长大,我不该再隐瞒他,“玉机猜测,皇上是疑心殿下弑兄。”

高曜震惊之余,异常愤怒,他把桌子敲得笃笃响,连烛光都颤抖起来,映在瞳仁里像是燃起了两团熊熊烈火:“皇太子哥哥薨逝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上哪里寻那样一个天衣无缝的杀手来弑兄?!”他默然切齿,忽然身子一耸,转头道,“那么芳馨姑姑——”

我叹道:“也是一样的。”

高曜又道:“那姐姐的父亲?”

我不答,只淡淡道:“如果圣上真的只是恼怒殿下写信给玉机,那一直跟随在殿下身边的杜主簿为何只是免官,而不是也一道进御史台南狱?分明拷打嬷嬷和芸儿是为了过去的某件事,而不是西北之事。”

高曜道:“刺杀皇太子哥哥的主谋不是舞阳君么?原来这么多年,在父皇心中,这件事还从没有过去。我本来只是疑心罢了,想不到是真的。”

我微微一笑道:“无论圣上怎么想,在这件事上,殿下都是清白的。殿下万万不能灰心,如此才不负嬷嬷和芸儿的一片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