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章 事至而战

来到白云庵的山门前,日头已高。左近的大杨树下,站着五六位缁衣尼姑,为首的是白云庵住持寂云老师太。我微觉诧异,忙上前行礼:“天气炎热,师太不在佛前校经,怎么出来了?”

树叶间的日光经过绿萼手中淡黄色的纸伞,变得清凉而混沌,淡淡拂过寂云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孔,如流光飞奔时偶然的回首。寂云慈和道:“檀越是贵客,贫尼自当迎接。”

我在城外守墓时,每年至少要来五六次,从未见寂云亲自等候迎接,遂有些受宠若惊:“师太如此盛情,玉机愧不敢当。”复又奇道,“玉机并未派人通告,师太怎知我会来?”

寂云道:“是寂如师妹告诉贫尼的。”

我更奇:“寂如师太?”

寂云道:“寂如师妹不但经义贯通,且能参过去与未来。”

照壁上用金漆书写的“阿弥陀佛”在烈日下泛起刺眼的浮光,白墙下苍苔斑斑。我一怔,继而笑意涩然。过去与未来?不知升平长公主能不能参出我过去的种种不堪。寂云凝神打量我,又道:“檀越似是心体不安。”

我拂去额头的冷汗,苦笑道:“何止心体不安,直可说五内摧伤。”又问道,“寂如师太在么?”

寂云道:“寂如师妹从昨日始,闭关参研佛经去了。”

我有些失望,仰望山墙上的苍苍古藤,带着一丝葱郁蜿蜒的恼恨道:“竟又错过了。”

寂云笑道:“檀越无须烦恼,寂如师妹知道大人要来,早就交代贫尼,请檀越听一卷《妙法莲华经》,师妹还有两句话赠予檀越。”

我忙道:“还请师太赐教。”

寂云微笑道:“请檀越往静室宽坐,容贫尼奉茶。”说罢亲自引我进了山门。大雄宝殿前古树参天,郁郁森森。日光斑斑点点如雨滴随风洒落,叶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啁轻唱。绿萼收了伞,我在树荫下深深吸一口气,檀香气息沉静如水。

在白云庵饮茶吃斋、礼佛听经,不知不觉日已偏西。寂云亲自将我送下山,淡然平和的口吻中有掩不住的关切之意:“檀越的心静了么?”

落日悬在山巅,凄然如血,红云弥漫,如扫不清的诡谲妖氛。经文的深刻义理和如花妙语,丝毫不能冲淡我对宫中无聊争斗的厌恶与愤怒。我叹道:“玉机慧根浅薄,经文妙义竟是听而不闻。”

寂云目中的悲悯越深:“寂如师妹闭关前有话赠予檀越:‘既不能低眉慈悲,何妨怒目伏魔。’还有一句:‘事至而战,又何谒焉?’[5]”

心头一震,险些站立不稳。虽非豁然开朗,却也如释重负。我感念升平长公主的心意,几欲落泪。遂合十道:“多谢师太赠言,玉机感激不尽。”

寂云默默还礼,请我登车。我掀开纱帘,眼见寂云飘然回转,缓缓合上山门,这才叫过小钱,隔窗吩咐道:“你骑马先走,回府一趟,替我拿些东西进宫。”说罢压低了声音,切切叮嘱。

小钱听罢,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兴奋道:“大人放心,奴婢一定办妥。”说罢打马狂奔而去。

绿萼在车中道:“姑娘叫小钱拿什么?”

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浓翠景致,淡淡一笑道:“一件能让死物变活的东西。”

晚间回到漱玉斋,小莲儿遣小丫头悄悄来说,玉枢的脚伤已好多了,现下已能行走。皇帝去粲英宫看望,见她闷闷不乐,哄劝了两句,便起身往北面慧嫔的长宁宫去了。于是玉枢愈加伤心,将自己关在寝殿里哭。

我心头郁闷,命人送她出去。绿萼道:“姑娘可要去看望娘娘么?”

我颓然道:“你觉得姐姐会见我么?”

绿萼道:“婉妃娘娘爱赌气,姑娘可不能。还是派人去问一问的好。”

我摇头道:“罢了。这会儿益园都快上锁了,明日再问吧。”

绿萼也不争辩,转身命人兑了温水,服侍我沐浴。我换过寝衣,命绿萼自去歇息,便坐在窗前看书。月到中天,我困倦已极,却不肯睡。不多时,听得帘外芳馨的声音道:“姑娘还没上楼?”

门外侍立的小丫头早就呵欠连天,瓮声瓮气道:“姑娘回宫后,就一直在这里看书。”

芳馨道:“你回去睡吧,我来服侍。”小丫头如闻赦令,轻快地跑了。芳馨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行礼道,“姑娘出宫一整日,还不累么?”

我抛下书,伸一伸腰肢:“我在等姑姑。”

芳馨道:“奴婢无能,劳姑娘久等。”

我微微一笑:“我原不指望今夜就能等到姑姑的消息的,谁知竟等到了,姑姑好本事。”芳馨正要答话,我问道,“姑姑可知粲英宫如何了?陛下与姐姐如何了?”

芳馨疲惫的声音在静夜中听起来格外低沉柔缓:“小莲儿说,陛下下了朝就去了粲英宫。谈起流言无稽,又说姑娘绝不是这样的人,叫婉妃娘娘宽心,好好养胎,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谁知婉妃娘娘愈加难过。陛下不悦,起身往慧嫔的宫中去了。婉妃娘娘一听,又哭了许久。好在圣上知道姑娘的为人,已明令禁止,婉妃娘娘以后再听不见这样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