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十二章 吾与尔篡(第3/5页)

高曜星眸如剑,目光陡然阴冷下来。他靠了过来,低低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姐姐。只因这件事情孤一直不敢去想,所以非醉不能出口。今日既喝了酒,就不妨斗胆一问。”他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我不得不仰了仰头。他却拖了椅子过来,与我并肩而坐,“孤想问姐姐,母后所疑心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我心头大震,皱眉嫌恶道:“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殿下何必问?”

高曜嘿嘿一笑:“熙平姑母早将柔桑表姐许配于孤,若说是姑母所为,倒也顺理成章。”

我摇头道:“殿下若问玉机,玉机只能说,家父死得冤枉。至于熙平长公主殿下,玉机不知,也从未问过,殿下出宫后可亲自去问。只是在宫中还望切勿提起此事,被人听见了,恐生事端。”

高曜如释重负地一叹:“孤怎么好去问熙平姑母?若无酒力,孤也不敢问姐姐。以后再不说了便是,姐姐只当没听过,千万不要告诉熙平姑母。”

我心头一松:“自然不说。”说罢心念一转,沉吟道,“玉机斗胆,也有一问。倘若皇后所疑心之事是真的,殿下该当如何?”

高曜肃容道:“‘尔弑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126]倘若真是如此,孤便绝了储君之念,终生为太子哥哥守陵,忏悔前愆。”酡颜深醉,面如重枣,反添了正气的可爱。

我抚掌笑道:“好,殿下真乃仁人君子。”说罢举茶饮尽,高曜含笑饮尽第八杯。

我又道:“当年之事,早已查明是舞阳君之过。太子之位虚悬,此是天意。正所谓‘天之所开,不可当’[127]。”

高曜道:“天之所立,尚不可知,但孤必定尽力而为,不让母亲白白死去。”

我微笑道:“殿下矢志不移,玉机愿倾力相助。”

高曜兴致极高,自斟自饮,第九杯已空。

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刻,西窗下却只有短促的日影,仿佛热烈的情义经过冰冷的口齿,只余淡淡的问候。趁高曜已醉,我不动声色地挪开。烈酒的醇香散入五脏六腑,和着蜡梅浓郁的气息,我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菜肴几乎没有动过,高曜却已伏在桌上不动了。他的鬓角已经被袖口的花纹勾起了碎发,眉心微蹙,呼吸沉重。他的容貌继承了父亲的清秀和母亲的刚毅,眉眼酷似皇帝,直鼻方口,又像慎妃。他五六岁时,我偶尔也会坐在床榻前说故事,看他合目安睡,这才离去。如今的高曜,即使在睡梦中亦是咬牙切齿闭口不言的模样。无暇体味逝者如斯的感伤,因为我自己早就是这副模样了。

我一边看书一边饮茶,窗格子在光可鉴人的小几上印出几枝兰叶,越来越长。书翻到底,还不见他醒来,于是起身命人将菜拿下去热一遍。芸儿见高曜睡着了,忙从寝殿拣了一袭厚厚的大毛斗篷披在他身上。待酒菜重新热好,才见高曜身子一颤,醒了过来。他揉一揉面颊,含糊道:“还未说几句话,便睡过去了。让姐姐见笑。”又摸一摸执壶,笑道,“幸好酒还是热的,可暖一暖身子。”说罢又要斟酒。

我忙拦住他道:“殿下醉了,还是喝茶吧。”

高曜笑道:“才喝了这么几杯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殿下身子还没好,该少喝些。”

高曜捧着茶笑道:“难得姐姐来,便醉死也无妨。”

我收起掉落在他椅背上的斗篷,笑道:“殿下越大越口没遮拦了。”

每样菜只略动了些,便已半饱。提起那日遇刺之事,高曜关切道:“孤听闻父皇已经命施大人调查此事。施大人断案如神,闻名遐迩,难道他也没查出什么端倪么?”

我摇头,叉着银箸道:“几乎没有。”

高曜道:“那姐姐心中可有头绪?”

我又摇头:“毫无头绪。”

忽觉手一空,原来高曜已抽去了我手中的银箸。银箸击落在青瓷小碟上,清越如钟鸣。心一沉,只听高曜道:“孤不信。”

我拿回银箸,慢慢在茶水中搅着,碧螺春的香气在酒菜的气味中显得曲折而孤僻。我垂眸散漫一笑:“那个刺客大约和陆府有些干系,但没有明确的证据……”

高曜微微冷笑:“难道朝中就没有一两个酷吏么?”

酷吏?施哲在御史台任职,素以仁义明断著称,从不威逼用刑。刑部郑新执掌刑狱多年,亦不闻酷虐之事。李瑞之所以被提拔为掖庭令,是因为他勤勉能干,待下宽和。从前皇后监国的时候,倒肯用乔致这样的酷吏,也终因不合时宜自行辞官。他是仁君,何曾容得下酷吏?他的仁是“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他的酷是“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