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四章 一言而靡

清晨起来,坐在妆台前,蓦然发觉自己的面容颇有改变。双颊清瘦,棱角分明,目光已无昔日的清澈灵动,木然呆滞之下,是掩藏不住的锋锐和冷淡。我微微一惊,自言自语道:“我是几时这样像他的?”

绿萼在我身后挽着头发,闻言笑道:“姑娘在说自己像谁?”

我随口答道:“我父亲。”

绿萼不知就里,笑道:“姑娘在说笑话呢。女儿像爹爹有什么奇怪的?”

我抚着骤然尖锐的下颌,问道:“婉妃也像父亲么?”问完便觉可笑,绿萼也只见过父亲的遗容,且遗容受损,与生前的容貌已大不一样。

绿萼手势一滞,侧头想了想,道:“婉妃娘娘乍一看上去和姑娘长得酷似,但日子久了,便觉是两个人。且奴婢见过老大人,也见过老大人的画像,婉妃娘娘生得并不似老大人。”见我木然不语,又自镜中端详我的面色道,“姑娘刚刚回宫,脸色还不大好,若用些胭脂就好多了。”

我随手摆弄着素帛绢花:“国丧期间,还能装饰么?”

绿萼道:“规矩上是不准的,但那些女御们都是以色侍人,若不装饰,是不肯出门的。虽然不能盛妆,总能涂些脂粉,匀一下脸。姑娘也略略匀一下,就好很多。”

我摇头道:“我又不是那些女御,可以不必了。”

绿萼笑道:“这样也好,这样去谢恩,想必更惹陛下怜爱。”我自镜中斜了她一眼,绿萼伸了伸舌尖,依旧梳头。

巳正已过,这才起身去定乾宫。只见李演迎了出来,躬身行了一礼:“启禀大人,陛下昨夜在永和宫陪着公主,一直没有回宫。大人去永和宫求见吧。”

数年不见,李演颇见风霜之色,眉眼略显愁苦,佝偻着腰肢,行动有些迟缓。我还了礼,微微一笑道:“多谢李公公。多年未见,李公公越发精神了。”

李演的恭顺之中透着不卑不亢:“多谢大人关怀。大人昨日才刚刚回宫,怎不多歇息两日?这样匆匆忙忙便来谢恩,只怕陛下要怪责老奴传旨不力。”

我似笑非笑道:“李公公说玉机匆匆忙忙,莫不是嫌玉机礼数不周么?”

李演自知失言,不禁右眼一跳,垂眸愈加恭敬:“老奴不敢。”

我微笑道:“听闻李大人为母亲守孝三年,刚刚回宫。家中可还好么?”

李演道:“老奴的兄弟前些日子没了,老奴无依无靠,才又回宫的。幸得圣上不弃,留奴婢侍奉终身。”

我点点头,含一丝怜悯的快意道:“令弟是家父的好友,当年家父得知令堂仙游的消息,立即随行置办棺椁,谁知家父竟被河盗所害,终是没有在令堂灵前尽一份哀思。难得我与李公公同时回宫,来日定将赙金补上。”

日头在他浑浊的双眸中如针芒一闪:“老奴不敢。”

我欠身道:“公公安心。玉机告退。”

李演亲自将我送出宫门外,我向北走出几丈,回望时,但见李演瘦小的身躯隐没在灿烂的阳光中,像枯铁沉没在烈火之中。不知怎的,心中一酸。他的现在,何尝不是我的将来。

永和宫是我的旧居。两棵银杏树参天而立。光秃秃的枝桠交错着伸向蓝天,像你追我逐、此起彼落的羽翼。疏影错落,笼罩着树下熟悉的樱桃木事事如意纹桌椅,如与生俱来、拂之不去的烦恼愁绪。远远只见昱妃身着素帛短袄站在毓福殿下看皇三子高晔和祁阳公主追逐玩耍。

才转过照壁,便见一个脸生的年长宫女迎了上来,行一礼道:“永和宫执事兰旌,拜见朱大人。”

我还了礼,微笑道:“姑姑好。”

兰旌道:“大人是来寻昱妃娘娘的么?”

我答道:“听闻陛下在这里,玉机特来谢恩。”

兰旌道:“请大人稍待,容奴婢前去通报。”说着躬身退了三步,转身去了。

我转头问芳馨道:“在我出宫以前,永和宫的执事宫女都是瑶席姑姑,是几时换作了兰旌的?”

芳馨现出痛心与不忍的神色,悄声道:“也就是姑娘从掖庭属回来前四五日的事情。”

我正要问,忽然醒悟:“难道瑶席也是……”

芳馨道:“李公公和简公公派人将瑶席带走,就再没回来。后来听说,她是皇后安插在昱妃身边的耳目。还有,粲英宫也查出一个小宫女和小内监,都一齐杖毙了。”

我对瑶席的印象颇深。当年慎妃初废,陆皇后还是贵妃,大肆整顿后宫风纪,瑶席虽未得一官半职,却已经严厉约束下属了。那时锦素还在永和宫住着。后来锦素和悫惠皇太子移居桂宫,我住进了永和宫。适逢红芯有错,瑶席收容了她,不但没有贬低羞辱她,反而让她总管一宫的针线。我对她为人的气度、行事的条理甚为感佩。若说她是后党,倒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