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章 用心于内(第3/4页)

她没有说错。然而我对她的怨就像当年在于锦素罢官之事上对史易珠一样,虽有怨恨,却也知道父亲此番受罪是理之必至,势之必然。他既走了这条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抹淡淡的怨恨,只如晴空云散,说不清是对她,还是对父亲。

我忙道:“殿下何必如此——”却见熙平幽幽一笑:“他初来府上的时候,我才只有十七岁,刚刚成婚不久,什么也不懂。因他是骁王荐来的,我便让他做了总管。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二三岁。”

我一怔,问道:“父亲从前也是骁王府的么?”

熙平道:“你的生父卞经和你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二人俱因兵乱,父母双亡,相依为命,与人帮工为生,受尽轻忽与屈辱。卞经为人牧羊,采水边蒲苇编册书写。你父亲入山砍柴,担束薪不忘诵读,受尽众人嘲笑。

“长大后,卞经从县中狱吏做起,辟为青州太守主簿,试守郓城令,后为骁王咨议参军,领记室。你父亲不愿做官,便只在王府中做个逍遥闲散的门客。两人常出入王府的内室后堂,是兄长的心腹幕僚。父皇立尚氏为后、高思谚为太子的第三年,卞经与你父亲商定,倘若骁王事败,必得有一人忍辱负重,图谋后事。于是卞经留在了骁王府,而朱鸣便来了我的府中。又过了两年,兄长被杀,高思谚喜爱卞经的才华,本拟禁锢两年再外放为官。但卞经只愿一死,以酬兄长知遇之恩,最终以附逆问斩。他临死之前,将你母女三人托付给你父亲。自那以后,我和你父亲便开始精心布置,四处找寻可靠的帮手。第一个寻到的人,便是翟恩仙。”

我垂泪苦笑:“原来我的生父与继父,都是逆党。”从前我常想,争权夺利,死生无怨。胜固可喜,败亦无恨。生父根本不必追随废王,直到幽泉。

汉时梁王太傅贾谊,因梁王堕马而死,郁郁而终,终年仅三十三岁。后世有叹惋道:“颜回竟短折,贾谊徒忠贞。”[3]汉时赋家扬雄论屈原:“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4]是啊,遇不遇,命也,何必以性命相酬?

贾谊以忧终,偿君臣之义,师生之情。屈原自沉,明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都是“用心于内,不求于外”[5]。旁人看来甚是无谓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是值得舍命的。就像翟恩仙为了兄仇,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甘愿赴死一样。

原来竟是我错了。

我叹道:“翟恩仙的哥哥在军中被大将军处死,她报仇心切,所以甘愿跟随父亲,是不是?”

熙平道:“不错。翟恩仙的哥哥与人结仇,那人趁他睡着了,半夜里纠集了一伙歹人,放火烧了料场。陆大将军以为他推诿塞责,不信他的申辩,便杀了他。翟恩仙那时只得十岁,却挺身而出,杀了那些放火的歹人,因此被官府追缉甚急。你父亲救了她,让她托庇在一户姓翟的人家中过活。过了一年,她入选宫女,从此成为你父亲在宫中的内应。”

我叹道:“果然是一位奇女子。”

熙平道:“奚桧是你父亲贫贱时的江湖朋友,后来同在王府为客。六七年前,舞阳君丧夫,他便冒充术士混入府中,做了舞阳君的情人。小虾儿便是他花重金收买的,所以一旦败露,必须杀掉。韩复本是书生,家境颇丰,毕生所爱只是收藏与修补古籍。谁知当地有个恶霸瞧上了他藏书楼的地,便一把火烧了他的书楼。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韩复悲愤交加,便提刀杀了此人。后被你父亲赎出,净身为奴。”

我颔首道:“此人爱书,又有一双修书的巧手,在文澜阁当差也算适得其所。”

熙平微微一笑道:“他的确感激你的父亲又给了他十几年平静的日子,让他与书为伴。如今他四人都死了,孤已成孤家寡人。好在大局已定,孤也再无遗憾。来日你为官为妃,还是退步守丧,都由得你。”

回宫么?若我在宫中一直生活下去,也许将没有勇气再三抗旨。我若嫁给他,又如何面对他连丧三女一子的血海深仇?只有借父丧丁忧,才有数年的喘息。这几年间,高曜会离宫守陵,如此我在宫中亦没有任何牵挂。

“玉机在宫中近五年,早已身心俱疲。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过一两年间就会随父亲去了。既然父亲情愿死也要成全玉机的意愿,那玉机就如父亲所愿,出宫丁忧。”

熙平赞许道:“也好。今日正月初一,文武百官、王公妃主要在卯正时分入宫朝请。孤也该回去更衣了。”说着站起身,向东偏房深深望了一眼,“他为孤舍命,孤绝不会让他白白死去。”说罢她雪白的袖间腾起一股凌厉的寒香,头也不回地去了。我送她出了院门,方才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