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五章 至亲至疏

门外的世界无限宽广,仅凭一点相思亦足以御寒。不似我,离了这一隅燠热造作的暖意,便无以为生。我追到桂园门口,却不忍相送。若葵为锦素披上斗篷,若兰背着两个大包袱跟在后面。主仆三人由两名掖庭属侍卫押送,远远去了。李瑞叹道:“这等有去无回的事情,大人不送也好。”

锦素慢慢走上汴河桥,终于忍不住转身回望。我呆呆挥手,她亦颔首微笑,随即过了桥,隐没在一群哭喊的宫人之中。

良久,我拭了泪,长叹一声。李瑞道:“大人面色很不好,请早些回去歇息。”

我点点头道:“谢李大人关心。玉机还有事相烦,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李瑞笑道:“下官能有今日,是托大人的福。但凡是下官能办得到的,定当尽力。”

我心中感激,道:“请大人好生照看于大人,别让她短了什么。若有不够的,只管来永和宫取。”

李瑞笑道:“这个大人不必担心。陛下有旨,女官们软禁在霁清轩,吃用都有内阜院,保管不会冻着饿着。大人也不用特别添什么,在那样的地方软禁,即便有好东西,也没处使。”

我点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又问道,“掖庭属是几时接到圣旨的?是皇后派人下旨的么?”

李瑞道:“今晨下官刚到掖庭属,便有中使自前线传旨,命郑大人即刻往景园来。下官入园的时候,众人惊惶无措,也许皇后还不知道此事。”

眼前一暗,不觉扶着绿萼的手退了一步。李瑞伸手欲扶:“大人小心。”

眼前渐渐自一片昏蒙转白,凌厉的雪光如无数锋利的钢针扎在心头。皇帝下旨处置女官和宫人,却不让皇后知晓,这明明是已经不信任她了。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都是意外。且平阳公主是皇后所生,皇后丧女,亦饱尝锥心之痛。究竟是哪一点,让皇帝对皇后也起了疑心?他明明说过,她是他的心腹,远胜肱骨爪牙的唯一可委以重任的心腹。

只一瞬,我站稳身子,在心中对自己道,如此凉薄反复之人,万万不能嫁!

李瑞见我神情恍惚,忽又惊疑不定,忙关切道:“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大人所托之事,下官一定会办妥的。”

我转头对绿萼道:“永和宫还有一对金凤,你让小钱抽空送到李大人府上。”

李瑞忙推辞道:“下官受大人深恩,已是难报。怎还能要大人的物事。”

我微笑道:“一对金凤,权当玉机拜上尊夫人。且这是从宫外拿进来的,宫中没有记档,大人安心便是。于大人我便交托给大人了,还请大人多多留心。”说罢深深行了一礼。

李瑞红了脸,忙还礼道:“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自从皇太子高显和三位公主枉死,宫人都赶去了掖庭狱,女官软禁在霁清轩,整个景园都安静了下来。本来要赶回京去过新年,因太后一病不起,也耽搁下来。皇后忙于政事,高曜要读书,日常侍疾的便只有慎嫔。

听闻太后病了,我忙去仁寿殿请安。太后素来喜爱静修,平时甚少见人。想来这一次病了,就更不会见我了。我也只是去虚应个礼数。

风雪早就停了,这几日阳光正盛,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连斗篷也穿不住了。金沙池上的冰化了大半,碎裂成片,像乳白色的冰凉魂魄,在湖面上漫无目的地摇晃。魂魄中透出淡淡的湖蓝色,如一缕求生的欲望,在炽热的阳光下蒸腾出茫茫宿命的无尽索求。

走进仁寿殿,只见慎嫔端了空药碗从寝殿里出来,佳期跟在身后掩上门。佳期见我来了,忙上前行礼:“大人来得不巧,太后刚刚服了药睡下了。”

我关切道:“这会儿已快到午时,太后便睡下了,一会儿还能按时用膳么?”

佳期向殿外看了看天色,一脸愁容:“太后自三位公主头七之后,便一直病到如今,每日里只是睡,用膳也少,全靠药罐子撑着。”

我问道:“太医开的什么药?”

佳期道:“左不过是驱寒固本的药。”她叹了一声,接过慎嫔手中的雕花紫陶药碗,躬身道,“奴婢去看看午膳好了没有。”

慎嫔携着我的手走到庭院中,在一株矮松旁坐下。她双目一红,欲言又止。

我问道:“太后一向练武不辍,身体康健得很,怎么会无端端着了风寒?”

慎嫔叹道:“太后的身子,本来等闲也别想病一回。自从那日太后在皇太子的灵堂中折了佩剑,发誓再也不练剑了,便每日结束停当,拿着断剑在院子里呆站着。太后平日晨练,连棉的也不穿,前些日子又是风又是雪,这样站上几日,哪有不病的。”

我愕然:“太后为何这样自苦?”

慎嫔道:“大约是因为皇太子和义阳公主自幼习武,练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因此送了性命,太后因此自责。”我默然。慎嫔接着道:“这两日皇后来请安,太后也总是避而不见,也许是怕彼此伤心。再者……”她左右看一眼,见周遭无闲人,这才又道:“战事正紧,太后忧心升平长公主,恼了儿子,又恨自己当初为何不拦着升平远嫁。这几件事情同时逼上来,便是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