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永明火(九)

奚平想起有一次在菱阳河边,一群小孩放风筝,风筝还没起来,不知从哪蹿出来条瞎狗,没头没脑地扎进了风筝线里。顽童们连追再喊地一撵,狗更慌了,缠了一身风筝线,失足掉进了菱阳河。水鸟群起,狗也挣不开,将小燕风筝扑腾成了浪里白条。

奚平感觉,他现在就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助的风筝。

后院不过几尺深的小莲池,底下就跟通着东海似的,怎么都踩不到实地。

奚平五官被水花来回抽打着,仿佛已经快沉到地心了。水中无数海市蜃楼似的画面,影影绰绰地与他擦肩而过,不等他捕捉到又消散。那疯子喊出来的声浪一浪接一浪地撞着他的灵台,他周身经脉像是被什么抽紧了,紧紧地箍在骨肉上,奚平忍无可忍地在水里吐出口气,快炸开了。

“士庸,”周楹立刻通过水龙珠感觉到了他这边不对劲,“水龙珠认你为主,用真元打碎它,趁机脱身,暴露就暴露了,以后再想办法,别和他纠缠。”

奚平嘴里已经尝出了血腥味,心说:那不是把徐汝成坑这了?

“等、等等……”奚平艰难地分神送出句话,“我觉得他在测试我,他暗中观察我这么久,冒险在三岳主峰间乱窜跟我接头,不会就为了清理细作——我不信三岳山奢侈到用升灵巡山。”

“不要妄想跟无心莲合作,他或许对三岳不怀好意,但肯定不会想跟你双赢。这种人为了一点平静,只要手里有刀,他能把自己都大卸八块,你别玩火……我就不同意你去!”

“平静”?

奚平愣了愣,捕捉到了周楹这个奇特的用词。

难逢的同类,微妙相似的境遇,奚平忽然觉得,哪怕三哥不秃不自残,堪称全金平最“宛”式的男人,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了解这莲花精的。

奚平横过太岁琴,被他当剑用的琴音一转,锋利单调的剑意瞬间滑成一段琴曲,无缝衔接。曲声即兴而就,高亢急促,巧妙地托住了吱哇乱叫的濯明,节奏贴合得像在给濯明伴奏一样。

根本停不下来的濯明的尖啸声给琴音追着,调子怎么拐都甩不脱,弄得气氛骤然诡异起来。濯明听着不像发疯,倒像个偏远地区的小众戏种在那吊嗓子,颇有诡谲凄艳之美——余甘公虽然十句话九句在吹牛,但偶尔也有些实在的,他真能把大嗓驴捧成名伶!

濯明想必从来没有达到过这样的艺术高度,嚎到一半怎么也嚎不下去了,扭头用“你有病”的目光瞪向奚平。

奚平意犹未尽地压住琴弦,张嘴吐出个气泡,逼开周围的水波罩住口鼻:“怎么停了,嗓子挺豁亮,再来一段呗。”

濯明:“……”

他身形缓缓拉长,至少上半身长到了正常男子身量,里出外进的五官也缓缓归位,两张嘴都合二为一,露出一张颇为素净冷淡的面孔。

“烟云柳……”

奚平一抬手打断他:“打住,我不叫‘烟云柳’。”

这名字老让他想起蛇王仙宫里那小旦。

“你可以称呼本座为‘太岁’。”

奚平神识强悍远超一般升灵,精力特别集中的时候,几乎能不受“仿品”影响……缺点是忘了自己这会儿还披着美貌侍女的灵相面具,这动作做得不伦不类的,有点逗乐。

濯明却没笑,严肃地听完,他认真地一点头:“这名号不错,我的名字是悬无起的,不好,我也应该给自己换个名号。”

私奔专业户余甘公信手拨着琴,闻言热心地提了建议:“你可以叫‘相思病’。”

濯明迷惑地把脖子伸长了一尺,凑近奚平:“我为什么要叫‘相思病’?”

奚平“铮”一拉琴弦:“比方说,你要杀悬无大长老,别人最多说逆徒丧心病狂,欺师灭祖,这故事听着有什么趣味吗?反正我是能睡过去。但你要是肯叫‘相思病’,人们谈起此事,就变成了‘悬无长老受相思病暗算而死’,我保证你们师徒二位留名青史一万年,灵山没了你俩都不会被人遗忘。”

濯明的眼睛越听越亮,脑袋一寸一寸地往奚平跟前凑,几乎快要跟他贴到一起:“谁告诉你我想杀悬无?”

奚平不躲不闪地回视:“打个比方,不是真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濯明喉间发出“哈”一声尖锐的笑,脖子缩回正常长短,一拂袖,周围的水清冽起来。

奚平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见那些浑水平静下来以后,他头顶离水面不过一尺,以修士的目力,能清晰地看见周遭环境。

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池塘中间,旁边是一个芥子扩过的比试台,山壁间,无数宫殿楼宇镶在上面的一般,白云顶上一座巍峨天宫,仙气缭绕,若隐若现,比杂乱奢靡的西座像样多了。

奚平心里立刻冒出个猜测,忍不住往上浮了一点,想看清楚些:“这里是中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