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化外刀(十八)(第4/4页)

不远处一个老妇人双手拼命地扒着一堆焦土,在坍塌的茅屋碎片里扒出了一双小脚,大概是她没跑出来的孙儿。她呆了半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余尝的母亲给哭声刺得哆嗦了一下,茫然的目光聚起焦来,忙嘱咐了孩子一句,循着哭声跑过去,帮那老妇挖人。

老妇人看到她,可怕的哭声却戛然而止,奚平看清了那张老脸上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刻,只见那垂死老兽似的老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头撞开前来帮忙的余尝娘,指着她嘶吼谩骂起来。

凄厉的骂声在废墟上回荡,渐渐的,四处游荡的“魂”都停住了脚步,将目光投向了孤立无援的女人。

那些人眼中射出来的是活鬼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

“狐媚子娼妇……”

村里人私语声起,同时,奚平听见画外的大余尝也低低地跟着学了一句:“狐媚子娼妇。”

“放火的是这贱人相好,我都听见了。”

“这娼妇与人私通,她男人知道了打了奸夫,这才招来祸事!”

“你们两口子仙人跳关别人什么事,全村都被你们害死了!”

“她怎么有脸活着哟……她怎么有脸活啊,我孙儿才四岁……这是他的脚,你看,你睁眼看看,这是他的脚!”

画面外的余尝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无声地动着嘴唇,一句一句地复述着那些人的话。

“拿了她!拿了她!”

女人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倾斜愤怒的靶子。

昔日的父老乡亲们抢走她的孩子、啐她、撕扯她的头发。他们商量着要拉她去见官,料想官府不见得管这些破事,且谁也不想挨一顿杀威棍,便群情激奋着要将她沉塘。可是余家湾没那么多塘,沉井又恐怕污染水源,于是群策群力中,也不知谁那么机灵,出主意说要让她“血债血偿”。

高明得很,遂一呼百应。女人被架上了火堆。

泼了油的火堆把女人吞下去的刹那,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怎么从村民手中挣脱出去,一头扑进了火里。女人尖声哭喊着,让他走开,大火里却已经流不出眼泪。男孩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湿漉漉的小棉袄往外喷着黑烟,他跳起来撕扯女人身上的麻绳和铁锁,麻绳上都是火油,铁锁烫得他一声大叫,踩空了摔下火堆。

大火已经吞下了他娘的身形。

披着火的男孩扭头瞪向凶手们,也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突然冲向了人堆。

人们惊慌失措地散开,用长竿子打他,五六岁的余尝发出瘆人的尖叫,几百岁的余尝低低地笑了起来。

破法镯中陡然响起一段生锈铁器彼此摩擦的声音,将余尝本人那暴躁激烈的乐声打得七零八落。

看呆了的奚平立刻意识到:不好,这人要走火入魔了!

他下意识地滑出一步,几乎在余尝面前现身,随后又猛地回过神来:关我什么事?我不是本来就要收拾他么,他自己走火入魔了岂不方便?

可就在这时,却见那余尝一把按住自己眉心,竟在两息之间压下所有念头。

破法中,代表余尝的杂乱的乐声重新响了起来,只有太岁琴主人能听见的琴音剧烈地挣扎着,不屈不挠地一直响,要在那锈铁摩擦声里挣出一条生路。

余尝脸上的神色与他六岁冲向火堆的表情如出一辙。

锈铁的摩擦声越来越尖,像是随时要磨断,听得奚平头皮发麻。

乐声却在反复重复其中两段,紧咬着那锈铁摩擦声,纵然时强时弱,纵然几次几乎要断绝,却每每又于一线间险伶伶地续上。

这是一场只有一人观战的战斗,却依旧惊心动魄。

奚平恍然抬头,意识到那很可能就是余尝的道心。

他轻轻拨动琴弦,将那两句琴音复述出来,感觉到琴上涌来的强烈心绪:我没死,我不服,狂风烈火、刀斧加身又怎样,只要我一息尚存,就要与尔等斗到地老天荒——

难怪他在黵面的拉扯下坚持了这么多年,竟至半步升灵……

竟至他的出身所能达到的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