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4/15页)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娉婷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朦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发地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唔,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色,浅笑:

“嗳,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堃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珑,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氤氲,全都胀鼓鼓的。

朱盛堃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入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饽饽,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折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地受捧,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堃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至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地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末,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堃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钻锅,也生生地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