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四十一)世无一处乡(第2/2页)

玉乙未伏在屋檐上,吹着凉风。说来也奇,他摸不清候天楼杀人的缘由,看着仿佛是随心所欲、想杀便杀,却又受密令所缚,不得妄动。

杀人这种滋味正有如烈毒,有人戒不得瘾性,愈发沉沦;有人只消一回便被毒毙,心如死灰,极尽煎熬痛楚。玉乙未不知自己算哪种,只知横竖皆是死路,不是被候天楼刺客所杀,便是在噩梦似的屠戮里杀灭自我。

飞檐画角下,烛火荧煌,觥筹交错。红漆木椅上人头攒动,笑语喧天。水十九向他点了几个要仔细盯着的人,他一面两眼惶惑扑闪,一面手心里汗液直流。

“要杀的人在何处?”他问。

水十九伸手一指,玉乙未循向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也不知指的是谁。

玉乙未讪笑,“哥,您这么指我可不明白。”

水十九淡淡道:“全部。”

“啥?”

“我说,”水十九漠然地望着人群,冷冽地道,“这间酒肆里的人,全部。”

其后一切便有如幻梦一般,再不真切。玉乙未只觉自己的身与心仿佛裂作两半,全无知觉。尖利而嘹亮的瓷哨声划破长空,搅乱宁寂。他依着水十九的话点燃火线,把澄亮的纸灯笼一个个打裂。眼前霎时如坠深夜,伸手不见五指,耳旁只听得霎时迸发而出的如雷惊嚎,旋即是桌凳翻倒、杯碗碎裂,像极了挟杂着惊雷的骤雨。

刺客们挥舞刀剑的呼啸声盘旋于耳,利刃入肉、血雨纷零。玉乙未震恐地呆立在这腥风血雨中,嗓中忽而发出喑哑的哭嚎。他想起了那个天山门弟子丧命的夜晚,想起了倒在血泊里的玉执徐,这是每夜皆会在梦中上演的惨戏,而如今又要重演。

“拔剑,火十七!”

在纷乱的痛哭嘶嚎中,遥遥地传来水十九的怒喝。

玉乙未深深地呼着气,又将浓郁的血腥气吸入肚里。他恨不得把自己登时揉作一团,深埋入地,再也不用理会旁人投在身上的烧灼似的目光。

刺客们都在厮杀,白净而发黄的窗纸上洒出如红梅似的血印,时如浓墨重笔,时如轻描淡画。一个个人被刀剑砍裂了身躯,砸到门板上。

水十九跳到玉乙未身边,捉起他的手一看,立时眉头紧蹙。“你在作什么?”

玉乙未从方才起便一直在瑟瑟发颤。他的手里握着水十九给他的长剑,而这剑干净寒亮,有如明镜,既无入肉时的发黄油污血渍,也无砍到骨上时的缺口。

“还不动手?你还是个刺客么?”水十九揪着他的衣襟连珠炮似的发问吼道。几乎所有刺客都在以厮杀为乐,而这古怪的火十七却栗栗发战地一动不动。

身上被使劲推搡了一把,玉乙未被浑浑噩噩地推到血迹斑斑的酒肆中央。他的脚踝被垂死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捉住,有刺客凌空飞斩,劈开行客肚腹,将肝肠剖出,湿淋淋地落在他身上。

玉乙未抬起了剑,颤声问:“为何?”

“你指什么?”水十九不解。

“为何要杀这些人?”仿佛是血腥气冲乱头脑,他再也不顾得在候天楼刺客面前露怯,呢喃似的问道,“我是为了什么而在此处取人性命?”

水十九一剑斩下正垂死挣扎的行客的头颅,冷淡地道:“我等只需依楼主之令行事便好。人杀人固然需要缘由,可刀却不同。”他倏然转头,在昏黯的夜色里,玉乙未只见他满脸皆是血糊,狰狞可怖,两眼却灼烈如火。“火十七,你初出石栅地,兴许还未脱桎梏,但从今往后你便同我们一般,再无人之情味可言。”

刹那间,玉乙未忽觉手腕一紧,是水十九牢牢捉住了他的腕节。

话音落毕,剑尖上忽而传来阻滞却柔软的触感。玉乙未五雷轰顶似的头脑倏时空白:这是剑入血肉之感,曾经杀人的痛楚与惊遽又倏时涌现。

“你是不是杀人的技窍未到家,要我好生教教你,让你明白——”

刺客握着他的手,将长剑往地上牢牢钉去,正恰穿过地上一具身躯的心口,霎时血涌如泉。玉乙未呆了片刻,看着地上那扭动间渐趋僵硬的身躯,猛然惊觉,自己杀了一人!

“今日,”水十九道,两眼弯弯,却凌厉煞人。“…是你成鬼的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