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知我意(一)

厅堂里鸦雀无声,百里决明觉得他们有点怪怪的,问:“你们怎么不说话?”

夕阳移过绛红色的门簪,透过窗棂的花格子,在地上打上老虎斑纹一样的绮丽图案。师吾念站在那儿,半边身子背着光,一半脸儿都隐在黑暗里。只见他笑起来,面具底下的眼眸幽深似海。

“那真是恭喜义父了,”他皮笑肉不笑,“来人,备车备马。今日穆老爷子出殡,仙门百家前来送殡,阳夏穆家主君想必还在浔州城,我们去穆家大宅,即刻出发。”

大伙儿都发愣,初三结结巴巴地说:“真……真去啊?”

师吾念无声地望过来,眼波如井水冰凉。

初三打了个寒战,所有人鱼贯而出,到马厩去牵马。

百里决明打马走在最前,师吾念骑马在后,一帮鬼侍和奴婢仆役浩浩荡荡缀在后头。喻听秋也来凑热闹,手搭凉棚往后望,乌泱泱全是人头。这排场气度,给百里决明撑足了脸面。百里决明十分满意,连声夸赞他这孝顺好儿子。

打城门楼子底下过,街边百姓一见百里决明进城,登时吓得不敢吱声,都往边上的店铺里躲。前头恶童闯了一堆祸事,因着穿着百里决明的肉身,这些帽子全扣在百里决明的脑袋上。百里决明不在意,趾高气扬地往街上过。百姓们探头探脑,对着他们一大帮人指指点点。

马蹄达达过了清水桥,经过山前街,踏过一地金黄的银杏叶,转进幽深的冷巷。今日穆平芜送殡,棺木送上了山,宾客都回来了,在穆宅吃最后一席丧宴。穆知深封锁了穆平芜自尽的消息,对外只说他寿终正寝,在睡梦中安详死去。老人将近百岁,寿终正寝是喜丧,丧事不挂白布,挂红绸。远远望去,穆家宅邸下一溜红灯笼,几个小孩儿在那儿跳房子玩儿。

倒是应景,百里决明的马在穆家门口勒马石前停下,将马鞭丢给长随,大摇大摆转过影壁,进了天井。席面摆满大院,仙门有头有脸的人物聚了个齐全。按照穆知深的性子,原本是要低调发丧,奈何讣告通传族中,难免传遍仙门。穆平芜是江左有名望的大家,前来吊唁的人必然接踵而至。纵然有心丧仪从简,席面仍是从厅堂摆到了门口。

百里决明一进来,抱厦里觥筹交错的人们登时见了鬼似的噤了声,齐刷刷望过来。

百里决明不认识他们,他们认识百里决明。八年前将抱尘山烧成焦土的熔岩鬼域,前不久烧遍天都山山头的洗业金火,袁家主君袁伯卿现在还在床上苟延残喘,没人不知道这么个修罗恶煞。

穆知深站在檐下望着他们,神情寡淡,好像并不意外。只瞧见后头一脸看热闹的喻听秋时,目光蜻蜓点水似的,略略有所停留。

“吃啊,接着吃。”百里决明负着手往里头走,“放心吧,我不是来找你们碴的。”

没人吃得下,天井下厅堂里鸦雀无声。

一打眼瞧见喻凫春,他已经是喻家主君了,坐在最前头一桌。喻凫春站起身朝百里决明行礼,哆哆嗦嗦问:“晚辈见过百里前辈……”他脸上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秦少侠……您真是百里前辈?”

“我是不是,你看他们一副软蛋怂样不就知道了吗?”百里决明拍拍他的大肚子,“壮了不少。”

喻凫春红了脸,低头捏着手指小声问:“寻微妹妹还好么?”

“好着呢。”百里决明拍拍他肩膀,“你什么时候走?有空我带你看她去,今儿先不聊了,爷有正事儿要办。”

他转过身,鬼侍为他搬来一张黄花梨木扶手椅,摆在穆平芜的遗像底下。他大马金刀往后一坐,四下里扫视了一圈。所有人大气儿都不敢出,有的嘴里还含着饭,不敢嚼。不懂事儿的小孩儿想说话,他爹娘立马捂住他的嘴。上首的玄衣男人一身煞气,脸上明摆着写着“老子今天心情不好,谁惹我谁死全家”。天都山的惨象历历在目,袁家上品子弟几乎损失殆尽都没能封印这只恶鬼,没人敢吱声。

师吾念在边上坐下,接过鬼侍递来的茶盏,低头抿了口茶,面无表情。

他等着师尊开口,仿佛等一个死讯。他要亲眼看师尊提亲,这是一种自我折磨,拿刀子剜心口,剜得鲜血淋漓,他就能狠下心做不能回头的事——将师尊锁起来,用百炼金造一个大园子,种上决明草和忍冬花,重现当年的抱尘山。师尊从此就是他的囚鸟,任师尊爱不爱他,师尊只能做他的掌中之雀。经脉隐隐作痛,他低下眉睫,握住自己的脉搏。

师尊开口了,却没有唤阳夏穆氏。

他问:“下塘裴氏来了么?”

厅堂里寂静半晌,人们默默回头,将同情的眼神投向角落里的一桌。几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抖抖索索站起身,互相搀扶着走到中间,向百里决明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