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韩青在七月三十一日来访以后,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写这个故事了。

或者,我也该让这故事在我记忆中藏上三年五载,再来提笔。但,我竟连一日的耽搁都没有,就在八月一日晚间,立刻提笔写起《匆匆,太匆匆》来。对我自己而言,这几乎是一项“奇迹”。我一向不肯很快地写“听来的故事”,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它,来吸收它,来回味它,直到我确认它能感动我,说服我,也确认它本身有力量能支持我从头一个字,写到最后一个字,我才会开始去写它。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是韩青的恳切,是鸵鸵在冥冥中协助,我居然这么快,这么毫不犹豫地提笔,而且,立刻,就把整个自我都投进去了。八月,天气正热,埋首书桌一小时又一小时,并不是很“享福”的事。可是,就和往常一样,我感动在我笔下的人物里,我感动在鸵鸵和韩青的热情里,我感动在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的各种小节中,于是,我又忘记了自我。

我在本书的“禊子”和“尾声”中,都已详细交代过本书的故事提供者,和资料来源。在这儿,我就不再赘述什么。我想,读者也不会再追问这故事的真实性。不过,我早就说过一句话,不论多么真实的故事,经过我重新整理,编辑,去芜存菁以后,故事的写实性或多或少要打相当大的折扣。毕竟,我并不在写“传记”,我只写一个“故事”,故事中令我感动的地方,我会强调地去描述,故事中有我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我就会把它删除掉。因而,不论多么真实的小说,经过作者再写出来,总会与事实仍有段距离。不过,本书中所有引用的书信、日记、小诗、小笺……都出于鸵鸵和韩青的手笔,故事的进展,也完全依照他们的资料记载去进行的。

从来没有一个故事,像《匆匆,太匆匆》带给我这么大的“震撼”力。这种“震撼”,并不单纯来自韩青和鸵鸵的恋爱,而更深刻地来自“生命”本身。我从没有一本书这么多次面对生命的问题。不该来的“生命”往往来了,不该走的生命又往往走了。我很渺小,我很无知,我也很困惑。这本书里,从韩青邻居老婆婆的死,太师母的死,小伟的死,到鸵鸵的死……我真写了不少死亡。这就是真实故事的缺点,那么多不可解的“偶然”都凑在同一本书里,而这些都是真的!对这些“死亡”,我困惑极了。我惋惜小伟,我惋惜鸵鸵,无法形容我惋惜得多么深刻。除了对“死亡”的困惑,我也不讳言对“生命”的困惑,例如小梅梅的存在与否,和这一代年轻人(当然,只是我书中的一小部分,绝不代表全体)的迷惘。哦,其实,难怪年轻人是迷惘的,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迷惘的。

前不久,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报导,据统计,台湾的年轻人,死亡率竟高过老年人好多倍!那统计数字使我那么吃惊,那么不敢相信!据云,年轻人的“意外死亡”太多了,例如车祸、登山、游水、打架……我真不懂,这一代的年轻人为什么如此不珍惜自己呢?如此不爱护自己呢?就算不为自己而珍惜生命,也该体会“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呀!也该为那些爱自己的人着想呀!

《匆匆,太匆匆》因为机缘的凑巧,“中国时报”发行美国版,向我邀稿甚急。所以,在全稿尚未完稿前,就在八月二十七日开始连载,九月号《皇冠》也同时推出。在这儿,我必须提一下,自从《匆匆,太匆匆》开始连载,有许多鸵鸵生前的至亲好友,都纷纷和我联系,并主动提出更多有关鸵鸵的资料。我在这儿,一并向鸵鸵的亲朋好友致敬致谢。因为本书的原始资料,来自韩青,更因为新资料提供出来时,本书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所以,我没有再采用新资料,以免这本书中旁枝太多,而流于琐碎。不过,对那些提供资料的人,我仍深深感激。

我的写作,一向是很累的。许多人看到我每年总有两本新著交出来,就认为我一定写得很“容易”。事实上,我的写作总是艰辛而又痛苦,这份“挣扎”,也只有我身边的人才能体会。《匆匆,太匆匆》也一样。面对满屋子的书信、资料、日记……我一面写,还要一面查资料。有些地方,实在不了解,就只好拨个长途电话去问韩青。韩青的合作非常彻底,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有当我的问题触及他心中隐痛时(例如鸵鸵几度欲振翅飞去),他才会略有迟疑。不过,他依然尽力做到了坦白。当他知道我真的在写这故事了,他又惊又喜又高兴,他说:

“我好像了了一件心事。今天我去上班时,居然注意到田里的秧苗,都是一片绿油油的,充满了清新和生机。好久以来,我都没有注意过我身边的事物了。”